警告:RPS
配對:Xabi Alonso/Steven Gerrard
級別:G
Liverpool FC
事件都是真的,只有細節腦補
配對:Xabi Alonso/Steven Gerrard
級別:G
Liverpool FC
事件都是真的,只有細節腦補
Dedicated to mi cariño, Xabi Alonso, earlier No.14 of Liverpool FC and now of Real Madrid
2004/05賽季,歐洲聯賽冠軍盃[1],奪冠!
隊史第五個,可以留下獎盃。沒有人認為(和相信是不一樣的)在上半場就落後三球的他們最後竟然能夠贏得比賽,一場總結什麼都發生了的比賽,像夢一樣,但是千真萬確。他的隊長說,幾乎不想要結束的一夜,不可能想要結束的一夜。紅通通的,閃亮亮的,歐冠決賽是夢的空間,當實現夢想,從牌子到大耳朵盃,全都是真的,捏自己會痛的那種,而他們是歡欣鼓舞的那方。
下半場一開始他們就換人變陣,導球開始順利,全世界最好的球迷用一樣大甚至更大的音量為利物浦的球員歌唱,這是在早就預定好的場地舉行的比賽[2],兩隊沒有誰主場在這個城市,可是好像這裡就是安菲爾德[3]似的。比賽第五十四分鐘,他的隊長進了個幾乎可以寫進教科書的又標準又俐落的頭球,那是他們反擊的第一個成果,進球的慶祝動作很大,他的隊長做出要球迷再鼓譟再興奮再更大聲的手勢,那烙進他的眼底。但時間很短,飛奔回中圈就是要趕快開出下一球,一秒都不願耽擱,因為已經過了一整個上半場了,而那四十五分鐘內,他們被進三球。過兩分鐘,他的捷克隊友進了個往死角的遠射,再過兩分鐘,他的隊長得到一個罰球機會,而他擔任主罰。第一下沒有進,可是他跑出了其後某次訪談中形容的「有生以來最快的十幾公尺」,就是把球給補進去。他們追平了,就,追平了。開場一分鐘就被進第一球,整個上半場都落後,花六分鐘追平,對手球員球迷全傻眼,然後他們把世界搶了過來,一個人都不能少,截至目前為止幾乎最像拍電影的歐冠決賽,而且他們接吻[4]了。
後來有機會被公開問到這件事,他的描述很簡易:他過來,我就過去了。
*
「你那時候為什麼吻我?」
額頭有包子般抬頭紋的他開口問了。
「我們贏的那個歐冠決賽嗎?」
他把整個身體陷到沙發裡,這是個沒訓練也沒比賽的休假日,他們剛剛吃完晚餐。他真的會做菜,喜歡做菜也習慣做菜了[5],另一個人卻家事無法,雖然他們只有外出的客場比賽會有機會睡在同一間房間,但他知道,另一個人幫忙洗衣服,是會把所有顏色衣服一起丟進洗衣機的,然後,拿出來,每件衣服都變成灰色了[6]。好在,除了球場上是最有默契的搭檔,「你煮的東西我會吃光光」這件事,他們也配合得天衣無縫,而洗衣服,咳,他會自己處理的。
「還有別個嗎?」
額頭有包子般抬頭紋的他,摸著自己的,吃飽後的肚皮。
「贏下來的歐冠決賽就那一個,吻有很多啊,只不過不是嘴脣。你親親我,我親親你,還有其他隊友。」
他哼哼笑著陳述進球後他們場上各式各樣慶祝也有吻臉頰或額頭方式的事實,表情看在有包子般抬頭紋的他眼裡挺沒心沒肺的。不過,那模樣,真是好看。他擠著抬頭紋整個人惡形惡狀歪倒在沙發上,覷著他把腳趾往外伸開的樣態,好像有點諧星的資質,真想拍下來,可以加入糗照祭。
「所以為什麼呢?」
暫時把腳的事擱一旁,他抬起臉,閃閃發亮的大眼睛,看著他有史以來最好的一位隊友,就像充滿期待的孩童一樣純真。
「你過來。」
他把聲音放得很輕,笑出了新月,對惡形惡狀歪倒在沙發上的他招招手。他沒有說過的是,這個精神力強韌如鋼鐵的男人,只要顯露一點點,心裡住著的小男孩,沒有人能拒絕他任何要求。他很喜歡那男人,不只一見如故,他也相信這是一直都沒變過、本來就該是那的模樣。
*
對當時初來乍到的他來說,不免拘謹,但自然而然就跟他的隊長走近了,為了進入並融入環境,他花了不少工夫,就拿英語這件事來說,當時他住的公寓所接上的有線電視還只有英文頻道。他的隊長有時候會過來,陪他說話,甚至只是陪他喝溫開水看電視,有過那麼幾回,他們播放並觀賞過於招搖實際是不合格情報員系列、重製版畫質較佳的教父三部曲、星際大戰馬拉松,沒有全部看完,兩個人都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們之所以很快成為朋友,並不是因為那男人是他的隊長,身為隊長他有自覺和一肩挑起的責任,是因為他是他,而他剛好有一個身份是他的隊長。那個有一頭紅髮,一開始會慢慢講英語,一旦發現對話的對象聽得懂就無視自己的默西郡口音越講越快,然後對方就聽不懂了,的,利物浦當地人。好人身邊都會聚集好人,他的隊長身邊都是好人,他的隊長有這種力量,他也想過,也許和他的隊長相處,不管原本如何頑劣的人,都能變的溫和一些,他的隊長千真萬確有這種特質。雖然他對人溫和,但他個性不是溫和的(他完全了解,他自己也是),他很倔強,脾氣很大但會控制脾氣,總是和一種自省的焦慮共處,還有心裡住著的小男孩——不常出現,但是他的隊長之所以柔軟,跟這個一直保留著的孩提部份特質大有相關。他的隊長愛笑,擅長照顧人,是個天生的領導者,大家都喜歡他,大家都依賴他。做為一個關係緊密的團隊,在他需要的時候,大家都願意讓他依賴,他們就是這樣相處的,很像一個理想的家庭。或鹹或淡,有深有淺,只在付出了真心的時候,才有機會,才能夠,叫做友誼。
應該是在足總盃對上盧頓[7],那足以排進他生涯前五名的誇張進球之後吧。那球怎麼了?他的隊長在場上跑到很好的位置可以射門,本來是對著他喊傳球過去給他,可是他直接對著球門吊了超遠的一球。那球落地稍微早一點,可是力道足,所以有進,他的隊長跑到一半,慢下來,鼓掌,然後擁抱他。那天很冷,他們跑得在大冷天裡身體冒煙。抱上來擊掌的時候,他感受到了,有什麼不一樣了,那簡直就是一種檢定,在這個他的隊長幾乎是制服組、球員、球迷的一切的利物浦,他的隊長,也依賴他了,於是,環著他的隊長的手,收得緊了。
*
「嗯?」
維持惡形惡狀歪倒的蠕動,滿有喜感的,到了發話者的身邊,其實沒有很遠,他們本來就在同一張兩人座沙發上,可是就是想用這種幼稚的方式移動。
「我就過去了。」
這是真的,頭一轉就可以啾到。
「這不一樣吧。」
「我同意你的說法,技術上來說,你剛剛過來的時候沒有噘著嘴,所以不一樣。」
「喔,接下來,也就是現在,你也沒有摸著我的後頸吻我的耳朵。」
「可以立刻改正。」
摟過他,讓他後腦枕在自己心口,低頭就對上他一頭紅髮的髮渦,總是有幾撮豎著的頭髮,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每次看到都要順幾下才好。他讓數十年如一日的短髮遊蕩在自己指尖。
他們早就可以也早就在用英語交談了,不過,俗話說得好,髒話謝謝我愛你/妳是學習一門新的語言的大門,特別是髒話。來自不同地區不同國家的臭男生們總是一邊稱兄道弟一邊交換幾句自己家帶過來的國罵,第一次聽見的時候不知道意思,但就會意識到那是咒罵用的,不知道意思沒關係,總是有人有能力有意願解釋的。不同於有時具備嬉鬧意義的髒話,在一些很特別、特別重要的時刻,他會說巴斯克語,這是一種無法和世上任一種其他存在或存在過的語言一塊兒歸類為一個語族的,古老、困難,而美麗的語言。那片一樣無法歸類,古老、強悍,而美麗的土地,凱爾特人的魔法好像還留存在山地的森林中,是他的家鄉,多諾斯地亞[8],說明過意涵後,對他的隊長,那男人,提到他的家鄉,他都用這個名字。
因為他的隊長,那男人,因為他,他很慎重其事,他感到一種早該如此的註定。
「因為,你不過來,我就過去。」
他們在球場上,也是這種模式,瞻前顧後,左右開弓,怎樣跑都知道對方在哪裡,怎樣安排確定對方會出現在自己想要他出現的位置——這也是真的,根本免了張望尋找。
「可是,你過來,我怎麼會不過去?」
輕點一下咯咯笑著的脣角,這還是真的。
*
他跳到他身上,他直接把他整個人托起來,等於抱離地面,勾他的腰,他們臉貼著臉,笑得像小男孩,他被他抱著笑得像小男孩,他抱著他笑得像小男孩,他抬起頭想說什麼,他貼著他頸側吻著,他們笑得像小男孩,他舉起一手,用他聽得懂的語言歡呼,表情振奮,他看著他然後一起歡呼,他們笑得像小男孩,他從他身上下來,沒錯他脖子掛著一條KOP bar[9]圍巾,他們挨著彼此,笑得像小男孩,他勾著他的肩,他搭著他的背,他們笑得像小男孩。
他接受了歐冠冠軍的金牌,摸摸脖子上這金色沉甸甸的東西。歐洲聯賽冠軍盃,他在巴斯克[10]初嚐而抱撼,如今隨著利物浦來到君士坦丁堡終於完滿的,歐冠,震撼他的還有不停歇歌唱的球迷,無量大數的信任、期待,與祝福,聽得他開始相信以往他只視為精神勝利法的東西:當真心想要什麼東西,全宇宙都會幫著一塊兒完成。
整個過程,讓一月份斷腿[11]的他自己來講,如果他當時就認為他們會拿歐冠,他一定會反駁自己跟自己說做什麼春秋大夢。夢想歸夢想,還是要面對現實的,別說要先踢進決賽,當時他是要休養至少四個月的傷兵。除了養好身體,在缺乏高強度比賽和訓練的情況下維持肌肉、肌力、肌耐力、體型、體能,還要努力復健,而這只是他離開巴斯克到達英格蘭的第一年、第一個賽季、第一個冬天。
伊比利半島氣候溫暖,大多此地出身的球員都怕冷,他則不然,因為他在伊比利半島最北端的巴斯克地區生長,多諾斯地亞是個有月牙形白色沙灘的城市,少年時代還住過一年更冷的愛爾蘭,所以他不嫌英格蘭冷,即使多雨。只是,他畢竟是外地人,獨自在外的外地人。
他的隊長還是會過來,頻率增加了,每次來停留的時間也變長了,他們多了一項活動:在復健收工後,洗過澡,泡一壺茶,熱一盅牛奶(怎麼說這裡都是英倫三島),喝的時候不加糖,他們肩膀抵著肩膀輕聲細語談天說地,什麼都聊,話題從喜歡的食物偏好的音樂、習慣的暖氣溫度、早上起床究竟折不折棉被、到如影隨形的擔憂、深層的焦慮,近乎怨念,不管他(們)是否身為傷兵都絕對會有的那種。
做為一個和焦慮共處的專家,他的隊長給他說了很多很多,故事,想法,建議,但從不是說教。他受傷後過了兩個多月,有一次,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的隊長告訴他想到什麼說什麼就好,他說他好想快點回來比賽,他好想跟大家一起拿歐冠,大家都好辛苦,好多隊友輪番受傷休養,他又怎麼能只是看著呢?可是他又急不得,他不能急,他好著急。其實這種焦慮是正面的,他不是怕不能比賽,而是他非常想比賽,但他現在還不能比賽。
他的隊長的反應呢?只是讓這個知道自己快好了但還沒全好的利物浦球員靠在自己肩上,順著他的頭髮摸,專心聽著,讓他說完所有的事,所有想說但不那麼好說的事,然後唱歌給他聽,從披頭四一路唱到綠洲[12]唱到冷玩[13]。途中他聽到一首明明是要人不要哭的歌,他卻開始流眼淚,很快就止不住了。他的隊長沒有叫他不要哭、沒有叫他不要去想,只是繼續輕柔地唱歌,一直唱歌,同時很溫柔地為他擦眼淚,很溫柔地哄他喝溫開水(也真的幫他倒了溫開水,這是當天開始這個話題後除了起身去洗手間和浴室以外唯一他不是依在他的隊長身旁的時刻),很溫柔地哄他休息。晚些,他的隊長用一遍一遍的你/妳永不獨行[14]試著哄他入睡,一遍又一遍,就像給一個哭泣的小朋友抱一顆足球就不哭了那樣。他睡著之前聽到那男人說了一句
「等你回來,我們就可以再一起唱這首歌了。」
並且持續時間有點長地,吻了他的額頭,還有掛著幾顆淚珠的,長長的睫毛。在他一夜安睡後(即使是沙發),晨光於眼皮的跳動叫醒他,他和他的隊長依然維持前夜,他攬著他,他依著他,的姿勢,他的隊長仍睡著,這不是訓練日,他眨眨哭久了睡過再醒來有點浮腫的眼皮,尤其是眼褶,很快決定繼續睡,他和他的隊長繼續維持前夜,他攬著他,他依著他,的姿勢,基於各種靜好,甚至慵懶,他感覺甜蜜,偷偷溜進室內的一大早,那樣妥帖映照在那男人的頭髮和睫毛,長長的,和他不一樣的,金紅色的頭髮和睫毛。
其實他真的應該起來敷個冷毛巾或冷茶包為眼皮和眼褶舒緩,不過沒什麼好著急的。太過自然而然,他沒有察覺自己此時此刻,顯露了心裡也住著的小男孩。他們的表情,醒著或睡了,極其滿溢憐愛。
當他再睡過去再醒來的時候,那男人已星星點點望了他好一會兒,他淺淺一笑不加掩飾,手背拂過那男人新生的細小鬍渣,那男人用無名指點了幾下他雙眼四周(無名指除了和心臟相連,也是最沒力的一指,最能避免力道過大弄疼了),那男人攬著他,他依著那男人。他們分別起身盥洗,接著準備醒過來後的第一餐,還要泡茶,室內空氣漂浮一種微小但確實的,接近浪漫的療癒感,雖然前一晚有人眼睛像水龍頭一樣。那男人一套英倫三島講究後,把時間到了茶葉舒展開像枕頭一樣鼓起來的沖茶袋兩人份撈起,都弄涼了,很溫柔地哄他閉上眼睛,只要輕輕地就可以,為他把沖茶袋敷好,平整地,和緩地。他們的動作,極其滿溢寵愛,就在那柔軟的被疼惜的表情裡,那男人見到了,他心裡也住著的小男孩。
*
就在春天快要進入夏天的時候,利物浦在歐冠又碰到切爾西,那個他大過年時斷腿有份的切爾西。就在春天快要進入夏天的時候,他回到了球場,上場比賽,贏球,然後就到了這個瘋狂的晚上。
他開心得和贏了一整個宇宙沒兩樣。很多西班牙人在拿到冠軍的時候會咬咬獎盃牌盤表示是真的,這裡不糾結巴斯克和西班牙的問題[15],在眾多的歡呼擁抱慶賀中,他明白了那樣的舉動,他也真的那麼做了,旋即深深看著他的隊長彷彿面對世界上最深愛的對象,親吻了獎牌,親吻了大耳朵盃[16]。
親吻。
全隊上下聚在一起,在那個搭起來有一點點高度的頒獎台,或坐或躺或站,或圍巾或特製加油帽,或披國旗或換上冠軍特仕版上衣,合影,接著以他的隊長為首,為世界各地所有付出真情至愛的利物浦球迷,舉起了兩側都繫上紅色絲帶的大耳朵盃,伴隨撲天蓋地的紅色紙花,紅色煙火,舉起了一整個世界——在響徹天際的你/妳永不獨行歌聲中。
說到親吻,其實他們倆也親吻了對方。他全身的肢體語言和臉部表情都訴說著滿溢的喜悅,飽滿的腮幫子,上翹的脣角,發光的雙眸,說著幾乎是情話的腦內啡語,他的隊長坐在他的左手邊大耳朵盃的後面,一手搭著大耳朵盃,眼睛都笑彎了,噘著嘴脣往他湊過去,他在能做到的最短時間內好好看著他的隊長,越來越近,如此少的距離和時間放大得像高速鏡頭,美好的容顏美好的笑顏,他非常乾脆往前一靠,找他的隊長的嘴脣,找到了,他們倆吻上對方的時候,閉上了眼。沒有人想為什麼,好像周邊響起善意的歡呼,沒有人想為什麼要,我就是想找你,你來找我了,我接住你,這樣很好。他摸著他的隊長的後頸,嘴脣分開之後,他又吻了他的隊長的右耳,鼻尖拱了一下他的顴骨。很多年後,那兩張一組接吻的照片還廣為流傳,包括谷歌關鍵字。
這次外出君士坦丁堡的比賽,在下榻飯店,他們又分到同一個房間。雖然這晚沒有誰會真的整晚乖乖待在自己房間,大家嬉鬧啊瘋啊繼續,這可是冠軍球隊的轟趴,但不能打擾到別人。所以就是關上門,喝的喝唱的唱跳的跳睡倒的睡倒,也有人含著蜜糖般望著隊友們,不過自己快喝掛了。他喝得很慢,噙著淺淺的笑,與他的隊友們(有些同時也是朋友)來往歡樂的話歡樂的垃圾話,大家聲音都啞了,還是興致很高昂。他只微醺,於是接下來就會有個送喝掛的幾位回他們房間的任務。仰頭看他的隊長,算是含蓄不過一點都沒遮掩自己視線,他的隊長發現了,對他揚揚手上的啤酒瓶,眼神燦爛。他們住同一間,誰喝掛也沒什麼難題。他發現他的隊長也還很清醒,臉頰紅撲撲的,眼裡水光閃閃,這一幅畫面讓他心跳和脈搏都加快,於是那男人的因素大過酒精,他也抬手敬了酒回去。
這一切,他的隊長都在他身邊,他的隊長都沒有放他一個人,他想說點什麼,但不是現在。
獨處的時候,對他的船長[17],說點什麼。
嘴脣的觸感和嘴脣的味道還留在嘴脣。
*
「嘿。」
「嗨,Stevie[18],你們回來啦。」
離開球場的時候全隊都洗過澡,他剛剛又再沖了一次,還刷了牙,把身上酒氣嘴裡酒味都消掉。因為偏白的膚色,還是看得到透出肌理的酒精紅。他裸著上身,靠著床頭板,背後墊了一個枕頭,四肢慵懶地伸展,他慢慢地做腹式呼吸。由於放鬆的緣故,聲調很輕,看什麼視線都柔柔的。那男人抱著大耳朵盃一起進門,打了招呼後,把大耳朵盃放在自己床上,順了上頭的紅色絲帶,親了一下圓滾滾的盃身,還幫它蓋好棉被,然後在他的床邊坐下。他覺得這一連串舉動好可愛,笑出了一點聲音,要跟獎盃一起睡呢。
「大耳朵盃要先睡了。」
那男人神情也很放鬆。
「那我們要小聲一點,讓它好好休息。」
他把枕頭從背後拿開,改成斜躺在床上的姿勢,一手食指靠在嘴脣,比出那個象徵輕聲的動作。
「會不會覺得好像沒什麼真實感?」
那男人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並且有點靦腆。
「有一種腳步會浮起來的感覺,暈陶陶的,但是這再真實不過了,就是你告訴過我的,等隊史第五個歐冠等二十一年,那時候你才一點點大,我也是。夢想實現的當下,挺難形容的,夢想本身則是真切得可以的,甚至會讓人落淚。」
他伸手撫上那男人的眼角,那個有淺淺笑紋仍然天真可愛的二十五歲青年眼角。
「我是很激動,快要哭了沒錯。今年的生日,和冠軍一起過呢,太多個看別人奪冠自己就是把比賽好好踢完的賽季末了,這可是歐冠,感受有決定性的不同。這次隊史第五次,非但可以留下這個獎盃,今天晚上還可以跟獎盃一起睡!」
那男人幾乎要蹦蹦跳跳起來,可能還會唱起歌,一邊蹭了他的手,還把自己的手也覆上。他扣住他的手,他們十指交纏。他把他們交握的手往自己身體方向帶,仰視著他。那男人身體前傾的同時,意識到些早在那兒的什麼,臉紅了,不是因為酒。他們在球場上才接過的吻,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還有拍下照片。在他們獨處的這個空間,他們可以單純以「彼此」的身份說點什麼。
「你剛剛吻我,應該說向我索吻。嗯?」
他吻了那男人和心臟相連的左手無名指,那男人明確感受到心跳振動,因為他的嘴脣,有一點溼潤,有一點燙。他維持親吻的姿勢,抬眼。那男人分明看見了他扇子般的睫毛投下的陰影,琥珀色的眼睛在溫暖的黃色燈光下,色澤變得接近融化的金子,又像巢中新鮮滴落的蜂蜜,邊緣鑲著一圈光,著實抓牢了他。
「嗯,我剛剛吻你,現在你正在吻我(you’re kissing me)。」
「嗯哼,多說一點?」
伴隨話語,嘴脣摩擦著無名指根,幾乎要留下痕跡那麼熱烘烘。
「直覺,那時候應該那樣做。不是鬧著玩的,就是很自然要找你,靠近你一點,親愛的(darling),這就是向你討啾的理由,現在也不是鬧著玩的……怎麼了……?」
他一邊聽可開心了,所以他改變做法:還是躺的,但躺到了那男人的腿上,那男人空著的一手開始玩他蓬鬆著的豐厚頭髮,好纏綿。
「我好愛(I really love it)。」
雖然有一點伊比利半島口音,仍然清晰,現在,他毫不遮掩,在他的面前。
「必須說那是個真他媽的好的親吻(Got to admit that the kiss is fucking excellent)。」
那男人說了大半輩子的利物浦口音不太可能會變了,就跟平常一樣,真的很難懂,可是這一句,清晰的幾乎要看到字了。
他又移動了:坐起身來,挪到床邊,腳踩在地上,那男人本以為他要對坐,他卻在他們都踩著的地板上。
——單膝下跪
那男人微微睜大眼,伴隨他因為各種興奮已經有點放大的瞳孔。終於他的嘴脣離開他的左手無名指,配合動作,稍早擱在他眼角的手改到了膝蓋,他笑得好甜,讓那男人明白,這笑容只是為了他,不管有沒有這個大耳朵盃,他都會為了他,給他這樣的笑容,有在他身邊,他就會這樣笑,有他在身邊,他才會這樣笑。
——你是唯一一個,在我尋求建議的時候只分享你的想法卻不告訴我該如何如何又如何,還一直在我身邊陪我的
那男人發現自己開始沒辦法忽視他裸著的上身,他明明已經看過很多次的他裸著的上身,線條分明的L型骨,尖尖的美人下巴,一點也不陰柔,而確實十分端整俊秀的相貌,五官生得極好,他常常想他會越來越帥吧雖然已經這麼帥了到老一定依然帥,都說英倫三島優雅,可是他覺得他的優雅,來自多諾斯地亞的愛[19],更勝英倫三島本地,那是一種天生的氣質,所以就連反手插腰站三七步還加上不耐煩臉都能把人帥倒,同時又是一個極有品味的人,從手錶和鞋子之類的細節一下子就觀察的到了。他空著的那手,拇指撫上他飽滿的下脣,他輕吻一下作為回應,他們交握的手非但沒鬆開,還扣得更緊了些,他撫上他上脣的愛神弓。
「It’s always something for something.」
他聲音有點沉了,卻是那麼溫柔的調子,這個冬天出生的男子,強悍的巴斯克人,性格激烈,有時反手插腰站三七步還加上不耐煩臉(都能把人帥倒),也會這樣說話,這樣對他一個人說話,讓他感覺奢侈地。
「只有我們喔(Just us)。」
離開他的下脣,摸上他的後頸,仰頭而成的弧度,酒不醉人人自醉都是真的。
「現在只有我們而已。」
他現在有點想撒嬌。
「是啊,我們。」
他現在也有點想撒嬌,而且態勢容許他們都撒嬌,一起撒嬌。
「說什麼都可以。」
「大耳朵盃,也在這邊喔。」
一種搗蛋般的咯咯笑。
「沒關係,大耳朵盃不會說出去的。」
而他以稍微接近「噗嗤」的方式笑出點聲音,想起了方才他抱著大耳朵盃進門蹦蹦跳跳的樣子。他沒有阻止他的意思,再說,他為什麼要阻止他?
「我覺得我看到了比唱歌哄你睡覺那晚更好的東西,同樣值得牢牢記住,我也被打動。」
深吸一口氣,其實他覺得那天晚上才是兩個人關係明顯地變的親近的轉捩點,並不是一塊兒過夜的緣故,在這之前早就有過不只一次在沙發上一起睡著的紀錄,客場比賽也常分到同一個房間,但那晚的淚流不止後頭,洗出了一個少年的影像和樣貌,他不知道也想不起來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他就是知道,除了血親(他是一個家庭教育成功的人,他來自一個關係緊密卻極度鼓勵孩子獨立的家庭),沒有人看過他這種樣子。乾乾淨淨,倔強一點不少,由於流露一種微妙的脆弱,看起來比平常蒼白一點。在他眼中,非常惹人憐愛,但是他更喜歡現在這樣:他十分高興,臉頰都有點紅。
「啊哈哈。那天我一直哭,後來卻睡沉了,好在醒來時沒有因為是沙發的緣故全身酸痛。」
他以為說到在自己家沙發靠著來訪的他睡了一晚的事會有點不好意思,卻出乎意料完全沒有這種類似尷尬的情緒,相當輕鬆,就像討論昨天晚餐吃了什麼、熱身跑了幾圈、強度訓練做了幾趟、有球的全隊合練過掉了幾個隊友一樣。可是,明明是告白吧,是吧,這樣的氣氛真的沒有問題嗎?
「你哭沒有聲音,你好了之後Gudjohnsen在歐冠婊你害我們第二腳回安菲爾德的時候你要停賽[20]那次也是。在你家的時候,你一開始哭就止不住,到後來眼睛都腫了。應該是狀況特殊,可是我還是覺得,要讓你把心裡的事說出來,哭不哭都不是重點,想哭就哭,就好了。要把能說的、願意說的,都說出來。先坐上來吧,你這樣就像個騎士呢,可是我想離你近一點。為什麼願意讓我看見那一面呢?」
他從善如流,改變單膝下跪的狀態,和他在床緣對坐,再自然不過,視線還是膠合在他身上。他呢,身為提議者,望一望他闃黑瞳孔,覺得遲早都是要被吸進去的。不過,明明是告白吧,是吧,這樣的氣氛真的沒有問題嗎?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親近的人包括家人和朋友是有好幾個,比如我哥,或Mikel Arteta[21],你也是都認識的。可是,你是唯一一個,在我哭泣甚至止不住時沒有告訴我不要哭的人,無論你有沒有做了什麼,而你又真的為我做了些什麼。嗯,不是說我很常哭,總之謝謝你那樣治好了我。就那時我的心理和生理狀況而言,你比任何一位醫師或任何一種復健都來得可靠。為什麼這樣問?」
他們的膝蓋輕輕觸了在一塊兒。
「不是介意,而是有點好奇。我以為這樣的情況,只會發生在你與血親之類的,更為親密的人之間,畢竟是展現脆弱的時刻,我並不自認為你視為如此親近的人選之一。雖然我很想,只是我們認識其實不很久。但也因為這麼一次經驗,之後,某種友好而小心翼翼的距離感消失了,我們今天才會,」
他用手比了一下,那種,手指來回移動,表示「我們之間」的動作,
「這樣。」
「要說高興,今天是真的很高興,利物浦、歐冠、冠軍、你、現在。」
他沒有發現他開始用拇指蹭他的手,他也沒發現。不過他們都很清楚,自己不想放開對方的手,也真的沒放開。
「我也是,真幸福啊,很不想過完。」
「不會跑掉的。」
他做出一個俏皮的眨單眼表情,他的回應則是空著的那手比了個讚。
「那天晚上,我是說,大哭過靠著你睡著了的那晚,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挺高興的。那晚的一切,即使我們早先已有過不只一次電影馬拉松在沙發上兩個人都睡著還不知道到底先睡著的是誰的經驗,我還是認為那晚很特別。重點也不是你是不是我的血親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之類的,一個利物浦人跟一個巴斯克人,在一個英格蘭的球隊共事才剛剛要滿一年,我卻覺得認識了你大半輩子甚至一輩子。當然我不是要黏著你或只是因為你是隊長就刻意靠近你,身為一個外地人,再怎麼適應良好還是需要融入當地,諸如此類。或許你覺得身為隊長又是當地人,照顧離開家鄉的隊友再正常不過,你也確實在這方面溫柔有耐心,出於自願。可是我不想你認為我只是,被你幫助的其中一個,我希望對你來說,我是更特別一點的。」
「大概是距離感的來源吧,這樣的想法。」
「更正一下,刻意靠近那部份,我在那晚過了之後,有時候確實是,因為想靠近你,只是因為想靠近你,而靠近你,這算刻意吧。」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挑了挑俊朗的眉毛。他輕輕拍他的頭表示一點問題都沒有。
「很單純只是希望能為你做點什麼,而為你做的這些,都是我真的願意,也有能力為你做的。我選了一些你告訴過我我也記得所以能夠很確定你熟悉或喜愛的歌曲,如此而已。」
「太好了,那個約定能夠實現。」
「嗯?」
「大概你覺得我沒聽見也沒關係,不過我聽見了。你說,等我回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唱這首歌了。那時候你一遍又一遍為我唱著你/妳永不獨行。」
「我是說給你聽的,不過要是真的睡著了所以沒聽到也不要緊。太好了啊那晚你真的有聽到,還看到很好的風景。」
「眼睛都腫了,不好看吧?」
他的睫毛總是在微微垂眼的時候投下一片輕淺優美的陰影,從正面看,展開的弧度真的就像一把小折扇,Colin Firth演出達西先生的那版傲慢與偏見裡面會看到女士們在用的那種。
「不會喔。然而不腫是好事,那表示沒有哭。你睡著後的樣子,非常可愛。我是看著你睡著的,因為很難得,所以看了很久,看到後來我自己也睡著了。」
「寢顏確實是難得的好畫面,我醒來的時候,就對著你的寢顏。」
「睫毛和影子一共四把扇子。沒有戒備的時候真的就跟個少年沒兩樣,美少年。」
「年紀超過了啦。」
聽到美少年這種字眼,難免會有點害羞,這種時候,他又看起來像個少年了,美少年。
「有什麼關係。」
「我也喜歡冬天相對柔和的陽光裡的早晨,你的紅色頭髮、睫毛,還有偷偷冒出來的一點鬍子。我還喜歡你泡茶的樣子、你泡的茶,畢竟你是英倫三島本地人。你攬著我,為我唱歌,哄我喝水、休息,醒來和我一起吃飯,幫我泡茶、敷茶袋。我非常喜歡你,也許我曾經戒慎恐懼,但是幾乎是寵愛,還不帶目的,無論你是不是也喜歡我,不管我說不說出口,我都不知道我還需要再戒備你什麼了。」
「傻傻的,我們本來就不用戒備彼此什麼,從一開始就是。不管你是巴斯克人、利物浦人,還是其他哪裡人。其實,今天哭也滿合理的。可是,今天有更多比哭出來更值得做的事情。」
「我不要,現在這樣腫眼睛太煞風景了。你心裡住的小男孩也一樣美好,我看到了。」
一說完他馬上恢復了單膝下跪的姿勢,他則是有點驚訝,不過天生的直覺告訴他什麼都不用擔心,他開始期待,這個在球場上從來沒有多餘動作的男人,接下來會做些什麼、要做些什麼。
「我想,現在可以跟你說了。」
電影明星[22]般的巴斯克人伸手捧住利物浦本地人鼓鼓的腮幫子。
「那你快點說。」
有鼓鼓的腮幫子的利物浦人對電影明星般的巴斯克人眨了眨眼,金紅色的睫毛跟著搧。
「事實上,剛剛已經有說了類似的事情。不過正式的是,Maite zaitut[23]. Steven George Gerrard.」
酒不醉人人自醉真的都是真的。他好慎重,就像託付自己的人生,就像,接下對方託付給自己的人生,腦內啡很多,沒有一個人是被腦內啡驅使的,他們感受著腦內啡,感受著對方,敁敪彼此的心意,然後,抓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充滿了愛,是巴斯克語嗎(It sounds full of love. What does it mean? Is it from Basque?)?」
由於竄過全身的電流,他先閉了閉眼,再張開。用撒嬌的口吻(他真的在撒嬌),求證他感受到的語言,同樣,也想聽他多說一點,那只說給自己聽的。他將他像擁有全世界,和在球場上有微妙不同的,那笑容,太奪目了,完整又清晰,印在自己心底眼底,他們剛剛都沒喝掛真是太好了,他由衷地想。他笑,他也笑了。他們倆都開始思考這件事:比起獎盃,他們倆更該睡在一起。
「就如同你剛剛提起的,這正是些表達愛的詞彙(Like you just mentioned, these’re exactly words of love)。」
「那你再說一次,我的寶貝(Tell me again, Xabier Alonso Olano, mi cariño[24])。」
「Maite zaitut, Steven George Gerrard.」
「I’m in love with you and I love you, Xabier Alonso Olano.」
「你過來,我就過去。」
來自巴斯克多諾斯地亞的他,終於暫時鬆開他們一直牽著的手,為了摸那男人的側腰,為了脫那男人的上衣,為了在親吻的時候捧起那男人的臉。他的嘴脣以那男人的左手無名指為起點,吻過那男人戴著紅色加油手環的手腕,那裡的脈搏,手肘內側,那裡的脈搏變快,滾燙的心口,噗通噗通得好高張又囂張,俐落的鎖骨,凹窩,頸側,那裡的脈搏又快了,耳後,他輕輕叼住吸吮了起來,一切沒有一點分離,那男人雙手環住他迎了上去,他們的脈搏和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快過來。」
額頭抵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嘴脣之間只隔著呼吸的時候,他們的體溫開始開出了玫瑰,玫瑰色,利物浦的玫瑰。
[1] UEFA Champions League, UCL.
[2] 伊斯坦堡/君士坦丁堡,土耳其。
[3] 利物浦主場,Anfield。
[4] 這是真的,用谷歌找得到照片,還有影片,雖然聽不到現場聲。
[5] Xabi Alonso會做菜並且喜歡做菜真的是真的。
[6] Steven Gerrard家事無法這回事,是在一次訪談中,由美麗的隊長夫人親口認證的。
[7] Luton。這進球和隊長跑一半慢下來鼓掌都是真的。
[8] Donostia,Xabi Alonso的家鄉聖塞巴斯蒂安(San Sebastian)的巴斯克語寫法。
[9] 利物浦官方商品之手持加油圍巾(當然也可以圍),KOP bar指紅白相間配色,隊徽上的鳥(Liver Bird,利物鳥)用金黃色繡上。
[10] 指Xabi Alonso的皇家社會(Real Sociedad)時期。這是他家鄉的球隊,2004/05賽季前的夏季轉會,他從這裡來到了利物浦。
[11] 這是真的,2005大過年的一場和切爾西的比賽中,與Frank Lampard發生衝撞,他腳就斷了。
[12] Oasis。
[13] Coldplay。
[14] 利物浦隊歌歌名,跟頭號標語一樣,You’ll never walk alone。
[15] 巴斯克分離運動、巴斯克分離主義(者),還有淵遠流長的歷史:這是一個遠在伊比利半島有各個王國建立之前,凱爾特人活動和居住的地區,凱爾特人並不是當今西班牙的多數民族。巴斯克地區也不只西班牙境內,她其實是庇里牛斯山區包含法國和西班牙的地帶。
[16] 歐冠的獎盃的綽號,因為獎盃的形狀。
[17] The skipper,Steven Gerrard的綽號之一。
[18] Steven這個名字的暱稱,在利物浦專指隊長。
[19] From Donostia with Love.
[20] 相關人物跟事件全都是真的,發生在前面寫到過的同一個賽季「歐冠對切爾西」。對此,第一時間Stevie對Xabi說的是Join us in the final (Gerrard, 2005).
[21] 非常出色的中場球員,現在效力於倫敦的兵工廠(阿森納),跟Xabi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22] 一方面是帥得像電影明星,二方面是那時的Xabi Alonso看起來跟Ewan McGregor很像。
[23] Xabi Alonso的家鄉話,巴斯克語。
[24] 同題獻的西班牙語,意指(我的)「甜心、寶貝、親愛的」。
2004/05賽季,歐洲聯賽冠軍盃[1],奪冠!
隊史第五個,可以留下獎盃。沒有人認為(和相信是不一樣的)在上半場就落後三球的他們最後竟然能夠贏得比賽,一場總結什麼都發生了的比賽,像夢一樣,但是千真萬確。他的隊長說,幾乎不想要結束的一夜,不可能想要結束的一夜。紅通通的,閃亮亮的,歐冠決賽是夢的空間,當實現夢想,從牌子到大耳朵盃,全都是真的,捏自己會痛的那種,而他們是歡欣鼓舞的那方。
下半場一開始他們就換人變陣,導球開始順利,全世界最好的球迷用一樣大甚至更大的音量為利物浦的球員歌唱,這是在早就預定好的場地舉行的比賽[2],兩隊沒有誰主場在這個城市,可是好像這裡就是安菲爾德[3]似的。比賽第五十四分鐘,他的隊長進了個幾乎可以寫進教科書的又標準又俐落的頭球,那是他們反擊的第一個成果,進球的慶祝動作很大,他的隊長做出要球迷再鼓譟再興奮再更大聲的手勢,那烙進他的眼底。但時間很短,飛奔回中圈就是要趕快開出下一球,一秒都不願耽擱,因為已經過了一整個上半場了,而那四十五分鐘內,他們被進三球。過兩分鐘,他的捷克隊友進了個往死角的遠射,再過兩分鐘,他的隊長得到一個罰球機會,而他擔任主罰。第一下沒有進,可是他跑出了其後某次訪談中形容的「有生以來最快的十幾公尺」,就是把球給補進去。他們追平了,就,追平了。開場一分鐘就被進第一球,整個上半場都落後,花六分鐘追平,對手球員球迷全傻眼,然後他們把世界搶了過來,一個人都不能少,截至目前為止幾乎最像拍電影的歐冠決賽,而且他們接吻[4]了。
後來有機會被公開問到這件事,他的描述很簡易:他過來,我就過去了。
*
「你那時候為什麼吻我?」
額頭有包子般抬頭紋的他開口問了。
「我們贏的那個歐冠決賽嗎?」
他把整個身體陷到沙發裡,這是個沒訓練也沒比賽的休假日,他們剛剛吃完晚餐。他真的會做菜,喜歡做菜也習慣做菜了[5],另一個人卻家事無法,雖然他們只有外出的客場比賽會有機會睡在同一間房間,但他知道,另一個人幫忙洗衣服,是會把所有顏色衣服一起丟進洗衣機的,然後,拿出來,每件衣服都變成灰色了[6]。好在,除了球場上是最有默契的搭檔,「你煮的東西我會吃光光」這件事,他們也配合得天衣無縫,而洗衣服,咳,他會自己處理的。
「還有別個嗎?」
額頭有包子般抬頭紋的他,摸著自己的,吃飽後的肚皮。
「贏下來的歐冠決賽就那一個,吻有很多啊,只不過不是嘴脣。你親親我,我親親你,還有其他隊友。」
他哼哼笑著陳述進球後他們場上各式各樣慶祝也有吻臉頰或額頭方式的事實,表情看在有包子般抬頭紋的他眼裡挺沒心沒肺的。不過,那模樣,真是好看。他擠著抬頭紋整個人惡形惡狀歪倒在沙發上,覷著他把腳趾往外伸開的樣態,好像有點諧星的資質,真想拍下來,可以加入糗照祭。
「所以為什麼呢?」
暫時把腳的事擱一旁,他抬起臉,閃閃發亮的大眼睛,看著他有史以來最好的一位隊友,就像充滿期待的孩童一樣純真。
「你過來。」
他把聲音放得很輕,笑出了新月,對惡形惡狀歪倒在沙發上的他招招手。他沒有說過的是,這個精神力強韌如鋼鐵的男人,只要顯露一點點,心裡住著的小男孩,沒有人能拒絕他任何要求。他很喜歡那男人,不只一見如故,他也相信這是一直都沒變過、本來就該是那的模樣。
*
對當時初來乍到的他來說,不免拘謹,但自然而然就跟他的隊長走近了,為了進入並融入環境,他花了不少工夫,就拿英語這件事來說,當時他住的公寓所接上的有線電視還只有英文頻道。他的隊長有時候會過來,陪他說話,甚至只是陪他喝溫開水看電視,有過那麼幾回,他們播放並觀賞過於招搖實際是不合格情報員系列、重製版畫質較佳的教父三部曲、星際大戰馬拉松,沒有全部看完,兩個人都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們之所以很快成為朋友,並不是因為那男人是他的隊長,身為隊長他有自覺和一肩挑起的責任,是因為他是他,而他剛好有一個身份是他的隊長。那個有一頭紅髮,一開始會慢慢講英語,一旦發現對話的對象聽得懂就無視自己的默西郡口音越講越快,然後對方就聽不懂了,的,利物浦當地人。好人身邊都會聚集好人,他的隊長身邊都是好人,他的隊長有這種力量,他也想過,也許和他的隊長相處,不管原本如何頑劣的人,都能變的溫和一些,他的隊長千真萬確有這種特質。雖然他對人溫和,但他個性不是溫和的(他完全了解,他自己也是),他很倔強,脾氣很大但會控制脾氣,總是和一種自省的焦慮共處,還有心裡住著的小男孩——不常出現,但是他的隊長之所以柔軟,跟這個一直保留著的孩提部份特質大有相關。他的隊長愛笑,擅長照顧人,是個天生的領導者,大家都喜歡他,大家都依賴他。做為一個關係緊密的團隊,在他需要的時候,大家都願意讓他依賴,他們就是這樣相處的,很像一個理想的家庭。或鹹或淡,有深有淺,只在付出了真心的時候,才有機會,才能夠,叫做友誼。
應該是在足總盃對上盧頓[7],那足以排進他生涯前五名的誇張進球之後吧。那球怎麼了?他的隊長在場上跑到很好的位置可以射門,本來是對著他喊傳球過去給他,可是他直接對著球門吊了超遠的一球。那球落地稍微早一點,可是力道足,所以有進,他的隊長跑到一半,慢下來,鼓掌,然後擁抱他。那天很冷,他們跑得在大冷天裡身體冒煙。抱上來擊掌的時候,他感受到了,有什麼不一樣了,那簡直就是一種檢定,在這個他的隊長幾乎是制服組、球員、球迷的一切的利物浦,他的隊長,也依賴他了,於是,環著他的隊長的手,收得緊了。
*
「嗯?」
維持惡形惡狀歪倒的蠕動,滿有喜感的,到了發話者的身邊,其實沒有很遠,他們本來就在同一張兩人座沙發上,可是就是想用這種幼稚的方式移動。
「我就過去了。」
這是真的,頭一轉就可以啾到。
「這不一樣吧。」
「我同意你的說法,技術上來說,你剛剛過來的時候沒有噘著嘴,所以不一樣。」
「喔,接下來,也就是現在,你也沒有摸著我的後頸吻我的耳朵。」
「可以立刻改正。」
摟過他,讓他後腦枕在自己心口,低頭就對上他一頭紅髮的髮渦,總是有幾撮豎著的頭髮,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每次看到都要順幾下才好。他讓數十年如一日的短髮遊蕩在自己指尖。
他們早就可以也早就在用英語交談了,不過,俗話說得好,髒話謝謝我愛你/妳是學習一門新的語言的大門,特別是髒話。來自不同地區不同國家的臭男生們總是一邊稱兄道弟一邊交換幾句自己家帶過來的國罵,第一次聽見的時候不知道意思,但就會意識到那是咒罵用的,不知道意思沒關係,總是有人有能力有意願解釋的。不同於有時具備嬉鬧意義的髒話,在一些很特別、特別重要的時刻,他會說巴斯克語,這是一種無法和世上任一種其他存在或存在過的語言一塊兒歸類為一個語族的,古老、困難,而美麗的語言。那片一樣無法歸類,古老、強悍,而美麗的土地,凱爾特人的魔法好像還留存在山地的森林中,是他的家鄉,多諾斯地亞[8],說明過意涵後,對他的隊長,那男人,提到他的家鄉,他都用這個名字。
因為他的隊長,那男人,因為他,他很慎重其事,他感到一種早該如此的註定。
「因為,你不過來,我就過去。」
他們在球場上,也是這種模式,瞻前顧後,左右開弓,怎樣跑都知道對方在哪裡,怎樣安排確定對方會出現在自己想要他出現的位置——這也是真的,根本免了張望尋找。
「可是,你過來,我怎麼會不過去?」
輕點一下咯咯笑著的脣角,這還是真的。
*
他跳到他身上,他直接把他整個人托起來,等於抱離地面,勾他的腰,他們臉貼著臉,笑得像小男孩,他被他抱著笑得像小男孩,他抱著他笑得像小男孩,他抬起頭想說什麼,他貼著他頸側吻著,他們笑得像小男孩,他舉起一手,用他聽得懂的語言歡呼,表情振奮,他看著他然後一起歡呼,他們笑得像小男孩,他從他身上下來,沒錯他脖子掛著一條KOP bar[9]圍巾,他們挨著彼此,笑得像小男孩,他勾著他的肩,他搭著他的背,他們笑得像小男孩。
他接受了歐冠冠軍的金牌,摸摸脖子上這金色沉甸甸的東西。歐洲聯賽冠軍盃,他在巴斯克[10]初嚐而抱撼,如今隨著利物浦來到君士坦丁堡終於完滿的,歐冠,震撼他的還有不停歇歌唱的球迷,無量大數的信任、期待,與祝福,聽得他開始相信以往他只視為精神勝利法的東西:當真心想要什麼東西,全宇宙都會幫著一塊兒完成。
整個過程,讓一月份斷腿[11]的他自己來講,如果他當時就認為他們會拿歐冠,他一定會反駁自己跟自己說做什麼春秋大夢。夢想歸夢想,還是要面對現實的,別說要先踢進決賽,當時他是要休養至少四個月的傷兵。除了養好身體,在缺乏高強度比賽和訓練的情況下維持肌肉、肌力、肌耐力、體型、體能,還要努力復健,而這只是他離開巴斯克到達英格蘭的第一年、第一個賽季、第一個冬天。
伊比利半島氣候溫暖,大多此地出身的球員都怕冷,他則不然,因為他在伊比利半島最北端的巴斯克地區生長,多諾斯地亞是個有月牙形白色沙灘的城市,少年時代還住過一年更冷的愛爾蘭,所以他不嫌英格蘭冷,即使多雨。只是,他畢竟是外地人,獨自在外的外地人。
他的隊長還是會過來,頻率增加了,每次來停留的時間也變長了,他們多了一項活動:在復健收工後,洗過澡,泡一壺茶,熱一盅牛奶(怎麼說這裡都是英倫三島),喝的時候不加糖,他們肩膀抵著肩膀輕聲細語談天說地,什麼都聊,話題從喜歡的食物偏好的音樂、習慣的暖氣溫度、早上起床究竟折不折棉被、到如影隨形的擔憂、深層的焦慮,近乎怨念,不管他(們)是否身為傷兵都絕對會有的那種。
做為一個和焦慮共處的專家,他的隊長給他說了很多很多,故事,想法,建議,但從不是說教。他受傷後過了兩個多月,有一次,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的隊長告訴他想到什麼說什麼就好,他說他好想快點回來比賽,他好想跟大家一起拿歐冠,大家都好辛苦,好多隊友輪番受傷休養,他又怎麼能只是看著呢?可是他又急不得,他不能急,他好著急。其實這種焦慮是正面的,他不是怕不能比賽,而是他非常想比賽,但他現在還不能比賽。
他的隊長的反應呢?只是讓這個知道自己快好了但還沒全好的利物浦球員靠在自己肩上,順著他的頭髮摸,專心聽著,讓他說完所有的事,所有想說但不那麼好說的事,然後唱歌給他聽,從披頭四一路唱到綠洲[12]唱到冷玩[13]。途中他聽到一首明明是要人不要哭的歌,他卻開始流眼淚,很快就止不住了。他的隊長沒有叫他不要哭、沒有叫他不要去想,只是繼續輕柔地唱歌,一直唱歌,同時很溫柔地為他擦眼淚,很溫柔地哄他喝溫開水(也真的幫他倒了溫開水,這是當天開始這個話題後除了起身去洗手間和浴室以外唯一他不是依在他的隊長身旁的時刻),很溫柔地哄他休息。晚些,他的隊長用一遍一遍的你/妳永不獨行[14]試著哄他入睡,一遍又一遍,就像給一個哭泣的小朋友抱一顆足球就不哭了那樣。他睡著之前聽到那男人說了一句
「等你回來,我們就可以再一起唱這首歌了。」
並且持續時間有點長地,吻了他的額頭,還有掛著幾顆淚珠的,長長的睫毛。在他一夜安睡後(即使是沙發),晨光於眼皮的跳動叫醒他,他和他的隊長依然維持前夜,他攬著他,他依著他,的姿勢,他的隊長仍睡著,這不是訓練日,他眨眨哭久了睡過再醒來有點浮腫的眼皮,尤其是眼褶,很快決定繼續睡,他和他的隊長繼續維持前夜,他攬著他,他依著他,的姿勢,基於各種靜好,甚至慵懶,他感覺甜蜜,偷偷溜進室內的一大早,那樣妥帖映照在那男人的頭髮和睫毛,長長的,和他不一樣的,金紅色的頭髮和睫毛。
其實他真的應該起來敷個冷毛巾或冷茶包為眼皮和眼褶舒緩,不過沒什麼好著急的。太過自然而然,他沒有察覺自己此時此刻,顯露了心裡也住著的小男孩。他們的表情,醒著或睡了,極其滿溢憐愛。
當他再睡過去再醒來的時候,那男人已星星點點望了他好一會兒,他淺淺一笑不加掩飾,手背拂過那男人新生的細小鬍渣,那男人用無名指點了幾下他雙眼四周(無名指除了和心臟相連,也是最沒力的一指,最能避免力道過大弄疼了),那男人攬著他,他依著那男人。他們分別起身盥洗,接著準備醒過來後的第一餐,還要泡茶,室內空氣漂浮一種微小但確實的,接近浪漫的療癒感,雖然前一晚有人眼睛像水龍頭一樣。那男人一套英倫三島講究後,把時間到了茶葉舒展開像枕頭一樣鼓起來的沖茶袋兩人份撈起,都弄涼了,很溫柔地哄他閉上眼睛,只要輕輕地就可以,為他把沖茶袋敷好,平整地,和緩地。他們的動作,極其滿溢寵愛,就在那柔軟的被疼惜的表情裡,那男人見到了,他心裡也住著的小男孩。
*
就在春天快要進入夏天的時候,利物浦在歐冠又碰到切爾西,那個他大過年時斷腿有份的切爾西。就在春天快要進入夏天的時候,他回到了球場,上場比賽,贏球,然後就到了這個瘋狂的晚上。
他開心得和贏了一整個宇宙沒兩樣。很多西班牙人在拿到冠軍的時候會咬咬獎盃牌盤表示是真的,這裡不糾結巴斯克和西班牙的問題[15],在眾多的歡呼擁抱慶賀中,他明白了那樣的舉動,他也真的那麼做了,旋即深深看著他的隊長彷彿面對世界上最深愛的對象,親吻了獎牌,親吻了大耳朵盃[16]。
親吻。
全隊上下聚在一起,在那個搭起來有一點點高度的頒獎台,或坐或躺或站,或圍巾或特製加油帽,或披國旗或換上冠軍特仕版上衣,合影,接著以他的隊長為首,為世界各地所有付出真情至愛的利物浦球迷,舉起了兩側都繫上紅色絲帶的大耳朵盃,伴隨撲天蓋地的紅色紙花,紅色煙火,舉起了一整個世界——在響徹天際的你/妳永不獨行歌聲中。
說到親吻,其實他們倆也親吻了對方。他全身的肢體語言和臉部表情都訴說著滿溢的喜悅,飽滿的腮幫子,上翹的脣角,發光的雙眸,說著幾乎是情話的腦內啡語,他的隊長坐在他的左手邊大耳朵盃的後面,一手搭著大耳朵盃,眼睛都笑彎了,噘著嘴脣往他湊過去,他在能做到的最短時間內好好看著他的隊長,越來越近,如此少的距離和時間放大得像高速鏡頭,美好的容顏美好的笑顏,他非常乾脆往前一靠,找他的隊長的嘴脣,找到了,他們倆吻上對方的時候,閉上了眼。沒有人想為什麼,好像周邊響起善意的歡呼,沒有人想為什麼要,我就是想找你,你來找我了,我接住你,這樣很好。他摸著他的隊長的後頸,嘴脣分開之後,他又吻了他的隊長的右耳,鼻尖拱了一下他的顴骨。很多年後,那兩張一組接吻的照片還廣為流傳,包括谷歌關鍵字。
這次外出君士坦丁堡的比賽,在下榻飯店,他們又分到同一個房間。雖然這晚沒有誰會真的整晚乖乖待在自己房間,大家嬉鬧啊瘋啊繼續,這可是冠軍球隊的轟趴,但不能打擾到別人。所以就是關上門,喝的喝唱的唱跳的跳睡倒的睡倒,也有人含著蜜糖般望著隊友們,不過自己快喝掛了。他喝得很慢,噙著淺淺的笑,與他的隊友們(有些同時也是朋友)來往歡樂的話歡樂的垃圾話,大家聲音都啞了,還是興致很高昂。他只微醺,於是接下來就會有個送喝掛的幾位回他們房間的任務。仰頭看他的隊長,算是含蓄不過一點都沒遮掩自己視線,他的隊長發現了,對他揚揚手上的啤酒瓶,眼神燦爛。他們住同一間,誰喝掛也沒什麼難題。他發現他的隊長也還很清醒,臉頰紅撲撲的,眼裡水光閃閃,這一幅畫面讓他心跳和脈搏都加快,於是那男人的因素大過酒精,他也抬手敬了酒回去。
這一切,他的隊長都在他身邊,他的隊長都沒有放他一個人,他想說點什麼,但不是現在。
獨處的時候,對他的船長[17],說點什麼。
嘴脣的觸感和嘴脣的味道還留在嘴脣。
*
「嘿。」
「嗨,Stevie[18],你們回來啦。」
離開球場的時候全隊都洗過澡,他剛剛又再沖了一次,還刷了牙,把身上酒氣嘴裡酒味都消掉。因為偏白的膚色,還是看得到透出肌理的酒精紅。他裸著上身,靠著床頭板,背後墊了一個枕頭,四肢慵懶地伸展,他慢慢地做腹式呼吸。由於放鬆的緣故,聲調很輕,看什麼視線都柔柔的。那男人抱著大耳朵盃一起進門,打了招呼後,把大耳朵盃放在自己床上,順了上頭的紅色絲帶,親了一下圓滾滾的盃身,還幫它蓋好棉被,然後在他的床邊坐下。他覺得這一連串舉動好可愛,笑出了一點聲音,要跟獎盃一起睡呢。
「大耳朵盃要先睡了。」
那男人神情也很放鬆。
「那我們要小聲一點,讓它好好休息。」
他把枕頭從背後拿開,改成斜躺在床上的姿勢,一手食指靠在嘴脣,比出那個象徵輕聲的動作。
「會不會覺得好像沒什麼真實感?」
那男人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並且有點靦腆。
「有一種腳步會浮起來的感覺,暈陶陶的,但是這再真實不過了,就是你告訴過我的,等隊史第五個歐冠等二十一年,那時候你才一點點大,我也是。夢想實現的當下,挺難形容的,夢想本身則是真切得可以的,甚至會讓人落淚。」
他伸手撫上那男人的眼角,那個有淺淺笑紋仍然天真可愛的二十五歲青年眼角。
「我是很激動,快要哭了沒錯。今年的生日,和冠軍一起過呢,太多個看別人奪冠自己就是把比賽好好踢完的賽季末了,這可是歐冠,感受有決定性的不同。這次隊史第五次,非但可以留下這個獎盃,今天晚上還可以跟獎盃一起睡!」
那男人幾乎要蹦蹦跳跳起來,可能還會唱起歌,一邊蹭了他的手,還把自己的手也覆上。他扣住他的手,他們十指交纏。他把他們交握的手往自己身體方向帶,仰視著他。那男人身體前傾的同時,意識到些早在那兒的什麼,臉紅了,不是因為酒。他們在球場上才接過的吻,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還有拍下照片。在他們獨處的這個空間,他們可以單純以「彼此」的身份說點什麼。
「你剛剛吻我,應該說向我索吻。嗯?」
他吻了那男人和心臟相連的左手無名指,那男人明確感受到心跳振動,因為他的嘴脣,有一點溼潤,有一點燙。他維持親吻的姿勢,抬眼。那男人分明看見了他扇子般的睫毛投下的陰影,琥珀色的眼睛在溫暖的黃色燈光下,色澤變得接近融化的金子,又像巢中新鮮滴落的蜂蜜,邊緣鑲著一圈光,著實抓牢了他。
「嗯,我剛剛吻你,現在你正在吻我(you’re kissing me)。」
「嗯哼,多說一點?」
伴隨話語,嘴脣摩擦著無名指根,幾乎要留下痕跡那麼熱烘烘。
「直覺,那時候應該那樣做。不是鬧著玩的,就是很自然要找你,靠近你一點,親愛的(darling),這就是向你討啾的理由,現在也不是鬧著玩的……怎麼了……?」
他一邊聽可開心了,所以他改變做法:還是躺的,但躺到了那男人的腿上,那男人空著的一手開始玩他蓬鬆著的豐厚頭髮,好纏綿。
「我好愛(I really love it)。」
雖然有一點伊比利半島口音,仍然清晰,現在,他毫不遮掩,在他的面前。
「必須說那是個真他媽的好的親吻(Got to admit that the kiss is fucking excellent)。」
那男人說了大半輩子的利物浦口音不太可能會變了,就跟平常一樣,真的很難懂,可是這一句,清晰的幾乎要看到字了。
他又移動了:坐起身來,挪到床邊,腳踩在地上,那男人本以為他要對坐,他卻在他們都踩著的地板上。
——單膝下跪
那男人微微睜大眼,伴隨他因為各種興奮已經有點放大的瞳孔。終於他的嘴脣離開他的左手無名指,配合動作,稍早擱在他眼角的手改到了膝蓋,他笑得好甜,讓那男人明白,這笑容只是為了他,不管有沒有這個大耳朵盃,他都會為了他,給他這樣的笑容,有在他身邊,他就會這樣笑,有他在身邊,他才會這樣笑。
——你是唯一一個,在我尋求建議的時候只分享你的想法卻不告訴我該如何如何又如何,還一直在我身邊陪我的
那男人發現自己開始沒辦法忽視他裸著的上身,他明明已經看過很多次的他裸著的上身,線條分明的L型骨,尖尖的美人下巴,一點也不陰柔,而確實十分端整俊秀的相貌,五官生得極好,他常常想他會越來越帥吧雖然已經這麼帥了到老一定依然帥,都說英倫三島優雅,可是他覺得他的優雅,來自多諾斯地亞的愛[19],更勝英倫三島本地,那是一種天生的氣質,所以就連反手插腰站三七步還加上不耐煩臉都能把人帥倒,同時又是一個極有品味的人,從手錶和鞋子之類的細節一下子就觀察的到了。他空著的那手,拇指撫上他飽滿的下脣,他輕吻一下作為回應,他們交握的手非但沒鬆開,還扣得更緊了些,他撫上他上脣的愛神弓。
「It’s always something for something.」
他聲音有點沉了,卻是那麼溫柔的調子,這個冬天出生的男子,強悍的巴斯克人,性格激烈,有時反手插腰站三七步還加上不耐煩臉(都能把人帥倒),也會這樣說話,這樣對他一個人說話,讓他感覺奢侈地。
「只有我們喔(Just us)。」
離開他的下脣,摸上他的後頸,仰頭而成的弧度,酒不醉人人自醉都是真的。
「現在只有我們而已。」
他現在有點想撒嬌。
「是啊,我們。」
他現在也有點想撒嬌,而且態勢容許他們都撒嬌,一起撒嬌。
「說什麼都可以。」
「大耳朵盃,也在這邊喔。」
一種搗蛋般的咯咯笑。
「沒關係,大耳朵盃不會說出去的。」
而他以稍微接近「噗嗤」的方式笑出點聲音,想起了方才他抱著大耳朵盃進門蹦蹦跳跳的樣子。他沒有阻止他的意思,再說,他為什麼要阻止他?
「我覺得我看到了比唱歌哄你睡覺那晚更好的東西,同樣值得牢牢記住,我也被打動。」
深吸一口氣,其實他覺得那天晚上才是兩個人關係明顯地變的親近的轉捩點,並不是一塊兒過夜的緣故,在這之前早就有過不只一次在沙發上一起睡著的紀錄,客場比賽也常分到同一個房間,但那晚的淚流不止後頭,洗出了一個少年的影像和樣貌,他不知道也想不起來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他就是知道,除了血親(他是一個家庭教育成功的人,他來自一個關係緊密卻極度鼓勵孩子獨立的家庭),沒有人看過他這種樣子。乾乾淨淨,倔強一點不少,由於流露一種微妙的脆弱,看起來比平常蒼白一點。在他眼中,非常惹人憐愛,但是他更喜歡現在這樣:他十分高興,臉頰都有點紅。
「啊哈哈。那天我一直哭,後來卻睡沉了,好在醒來時沒有因為是沙發的緣故全身酸痛。」
他以為說到在自己家沙發靠著來訪的他睡了一晚的事會有點不好意思,卻出乎意料完全沒有這種類似尷尬的情緒,相當輕鬆,就像討論昨天晚餐吃了什麼、熱身跑了幾圈、強度訓練做了幾趟、有球的全隊合練過掉了幾個隊友一樣。可是,明明是告白吧,是吧,這樣的氣氛真的沒有問題嗎?
「你哭沒有聲音,你好了之後Gudjohnsen在歐冠婊你害我們第二腳回安菲爾德的時候你要停賽[20]那次也是。在你家的時候,你一開始哭就止不住,到後來眼睛都腫了。應該是狀況特殊,可是我還是覺得,要讓你把心裡的事說出來,哭不哭都不是重點,想哭就哭,就好了。要把能說的、願意說的,都說出來。先坐上來吧,你這樣就像個騎士呢,可是我想離你近一點。為什麼願意讓我看見那一面呢?」
他從善如流,改變單膝下跪的狀態,和他在床緣對坐,再自然不過,視線還是膠合在他身上。他呢,身為提議者,望一望他闃黑瞳孔,覺得遲早都是要被吸進去的。不過,明明是告白吧,是吧,這樣的氣氛真的沒有問題嗎?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親近的人包括家人和朋友是有好幾個,比如我哥,或Mikel Arteta[21],你也是都認識的。可是,你是唯一一個,在我哭泣甚至止不住時沒有告訴我不要哭的人,無論你有沒有做了什麼,而你又真的為我做了些什麼。嗯,不是說我很常哭,總之謝謝你那樣治好了我。就那時我的心理和生理狀況而言,你比任何一位醫師或任何一種復健都來得可靠。為什麼這樣問?」
他們的膝蓋輕輕觸了在一塊兒。
「不是介意,而是有點好奇。我以為這樣的情況,只會發生在你與血親之類的,更為親密的人之間,畢竟是展現脆弱的時刻,我並不自認為你視為如此親近的人選之一。雖然我很想,只是我們認識其實不很久。但也因為這麼一次經驗,之後,某種友好而小心翼翼的距離感消失了,我們今天才會,」
他用手比了一下,那種,手指來回移動,表示「我們之間」的動作,
「這樣。」
「要說高興,今天是真的很高興,利物浦、歐冠、冠軍、你、現在。」
他沒有發現他開始用拇指蹭他的手,他也沒發現。不過他們都很清楚,自己不想放開對方的手,也真的沒放開。
「我也是,真幸福啊,很不想過完。」
「不會跑掉的。」
他做出一個俏皮的眨單眼表情,他的回應則是空著的那手比了個讚。
「那天晚上,我是說,大哭過靠著你睡著了的那晚,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挺高興的。那晚的一切,即使我們早先已有過不只一次電影馬拉松在沙發上兩個人都睡著還不知道到底先睡著的是誰的經驗,我還是認為那晚很特別。重點也不是你是不是我的血親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之類的,一個利物浦人跟一個巴斯克人,在一個英格蘭的球隊共事才剛剛要滿一年,我卻覺得認識了你大半輩子甚至一輩子。當然我不是要黏著你或只是因為你是隊長就刻意靠近你,身為一個外地人,再怎麼適應良好還是需要融入當地,諸如此類。或許你覺得身為隊長又是當地人,照顧離開家鄉的隊友再正常不過,你也確實在這方面溫柔有耐心,出於自願。可是我不想你認為我只是,被你幫助的其中一個,我希望對你來說,我是更特別一點的。」
「大概是距離感的來源吧,這樣的想法。」
「更正一下,刻意靠近那部份,我在那晚過了之後,有時候確實是,因為想靠近你,只是因為想靠近你,而靠近你,這算刻意吧。」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挑了挑俊朗的眉毛。他輕輕拍他的頭表示一點問題都沒有。
「很單純只是希望能為你做點什麼,而為你做的這些,都是我真的願意,也有能力為你做的。我選了一些你告訴過我我也記得所以能夠很確定你熟悉或喜愛的歌曲,如此而已。」
「太好了,那個約定能夠實現。」
「嗯?」
「大概你覺得我沒聽見也沒關係,不過我聽見了。你說,等我回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唱這首歌了。那時候你一遍又一遍為我唱著你/妳永不獨行。」
「我是說給你聽的,不過要是真的睡著了所以沒聽到也不要緊。太好了啊那晚你真的有聽到,還看到很好的風景。」
「眼睛都腫了,不好看吧?」
他的睫毛總是在微微垂眼的時候投下一片輕淺優美的陰影,從正面看,展開的弧度真的就像一把小折扇,Colin Firth演出達西先生的那版傲慢與偏見裡面會看到女士們在用的那種。
「不會喔。然而不腫是好事,那表示沒有哭。你睡著後的樣子,非常可愛。我是看著你睡著的,因為很難得,所以看了很久,看到後來我自己也睡著了。」
「寢顏確實是難得的好畫面,我醒來的時候,就對著你的寢顏。」
「睫毛和影子一共四把扇子。沒有戒備的時候真的就跟個少年沒兩樣,美少年。」
「年紀超過了啦。」
聽到美少年這種字眼,難免會有點害羞,這種時候,他又看起來像個少年了,美少年。
「有什麼關係。」
「我也喜歡冬天相對柔和的陽光裡的早晨,你的紅色頭髮、睫毛,還有偷偷冒出來的一點鬍子。我還喜歡你泡茶的樣子、你泡的茶,畢竟你是英倫三島本地人。你攬著我,為我唱歌,哄我喝水、休息,醒來和我一起吃飯,幫我泡茶、敷茶袋。我非常喜歡你,也許我曾經戒慎恐懼,但是幾乎是寵愛,還不帶目的,無論你是不是也喜歡我,不管我說不說出口,我都不知道我還需要再戒備你什麼了。」
「傻傻的,我們本來就不用戒備彼此什麼,從一開始就是。不管你是巴斯克人、利物浦人,還是其他哪裡人。其實,今天哭也滿合理的。可是,今天有更多比哭出來更值得做的事情。」
「我不要,現在這樣腫眼睛太煞風景了。你心裡住的小男孩也一樣美好,我看到了。」
一說完他馬上恢復了單膝下跪的姿勢,他則是有點驚訝,不過天生的直覺告訴他什麼都不用擔心,他開始期待,這個在球場上從來沒有多餘動作的男人,接下來會做些什麼、要做些什麼。
「我想,現在可以跟你說了。」
電影明星[22]般的巴斯克人伸手捧住利物浦本地人鼓鼓的腮幫子。
「那你快點說。」
有鼓鼓的腮幫子的利物浦人對電影明星般的巴斯克人眨了眨眼,金紅色的睫毛跟著搧。
「事實上,剛剛已經有說了類似的事情。不過正式的是,Maite zaitut[23]. Steven George Gerrard.」
酒不醉人人自醉真的都是真的。他好慎重,就像託付自己的人生,就像,接下對方託付給自己的人生,腦內啡很多,沒有一個人是被腦內啡驅使的,他們感受著腦內啡,感受著對方,敁敪彼此的心意,然後,抓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充滿了愛,是巴斯克語嗎(It sounds full of love. What does it mean? Is it from Basque?)?」
由於竄過全身的電流,他先閉了閉眼,再張開。用撒嬌的口吻(他真的在撒嬌),求證他感受到的語言,同樣,也想聽他多說一點,那只說給自己聽的。他將他像擁有全世界,和在球場上有微妙不同的,那笑容,太奪目了,完整又清晰,印在自己心底眼底,他們剛剛都沒喝掛真是太好了,他由衷地想。他笑,他也笑了。他們倆都開始思考這件事:比起獎盃,他們倆更該睡在一起。
「就如同你剛剛提起的,這正是些表達愛的詞彙(Like you just mentioned, these’re exactly words of love)。」
「那你再說一次,我的寶貝(Tell me again, Xabier Alonso Olano, mi cariño[24])。」
「Maite zaitut, Steven George Gerrard.」
「I’m in love with you and I love you, Xabier Alonso Olano.」
「你過來,我就過去。」
來自巴斯克多諾斯地亞的他,終於暫時鬆開他們一直牽著的手,為了摸那男人的側腰,為了脫那男人的上衣,為了在親吻的時候捧起那男人的臉。他的嘴脣以那男人的左手無名指為起點,吻過那男人戴著紅色加油手環的手腕,那裡的脈搏,手肘內側,那裡的脈搏變快,滾燙的心口,噗通噗通得好高張又囂張,俐落的鎖骨,凹窩,頸側,那裡的脈搏又快了,耳後,他輕輕叼住吸吮了起來,一切沒有一點分離,那男人雙手環住他迎了上去,他們的脈搏和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快過來。」
額頭抵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嘴脣之間只隔著呼吸的時候,他們的體溫開始開出了玫瑰,玫瑰色,利物浦的玫瑰。
[1] UEFA Champions League, UCL.
[2] 伊斯坦堡/君士坦丁堡,土耳其。
[3] 利物浦主場,Anfield。
[4] 這是真的,用谷歌找得到照片,還有影片,雖然聽不到現場聲。
[5] Xabi Alonso會做菜並且喜歡做菜真的是真的。
[6] Steven Gerrard家事無法這回事,是在一次訪談中,由美麗的隊長夫人親口認證的。
[7] Luton。這進球和隊長跑一半慢下來鼓掌都是真的。
[8] Donostia,Xabi Alonso的家鄉聖塞巴斯蒂安(San Sebastian)的巴斯克語寫法。
[9] 利物浦官方商品之手持加油圍巾(當然也可以圍),KOP bar指紅白相間配色,隊徽上的鳥(Liver Bird,利物鳥)用金黃色繡上。
[10] 指Xabi Alonso的皇家社會(Real Sociedad)時期。這是他家鄉的球隊,2004/05賽季前的夏季轉會,他從這裡來到了利物浦。
[11] 這是真的,2005大過年的一場和切爾西的比賽中,與Frank Lampard發生衝撞,他腳就斷了。
[12] Oasis。
[13] Coldplay。
[14] 利物浦隊歌歌名,跟頭號標語一樣,You’ll never walk alone。
[15] 巴斯克分離運動、巴斯克分離主義(者),還有淵遠流長的歷史:這是一個遠在伊比利半島有各個王國建立之前,凱爾特人活動和居住的地區,凱爾特人並不是當今西班牙的多數民族。巴斯克地區也不只西班牙境內,她其實是庇里牛斯山區包含法國和西班牙的地帶。
[16] 歐冠的獎盃的綽號,因為獎盃的形狀。
[17] The skipper,Steven Gerrard的綽號之一。
[18] Steven這個名字的暱稱,在利物浦專指隊長。
[19] From Donostia with Love.
[20] 相關人物跟事件全都是真的,發生在前面寫到過的同一個賽季「歐冠對切爾西」。對此,第一時間Stevie對Xabi說的是Join us in the final (Gerrard, 2005).
[21] 非常出色的中場球員,現在效力於倫敦的兵工廠(阿森納),跟Xabi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22] 一方面是帥得像電影明星,二方面是那時的Xabi Alonso看起來跟Ewan McGregor很像。
[23] Xabi Alonso的家鄉話,巴斯克語。
[24] 同題獻的西班牙語,意指(我的)「甜心、寶貝、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