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中心
嫁進來的媳婦,永遠不比嫁出去的女兒親,感情再怎麼好,相處再怎麼融洽,永遠只會是媳婦;入一國的外邦士子,永遠不比宗室受信任,內政再怎麼井井有條,外交再怎麼縱橫捭闔,永遠只能是外邦士子。在此,媳婦與外邦士子,分別寫作媳婦、外邦士子,一併讀作,外人。你知道外人怎麼過日子?寄人籬下;你知道寄人籬下如何自處?如履薄冰。這是你還不是商君不是大上造不是左庶長只是衛鞅的時候就認知的事情,饒是再充足的心裡準備也改變不了什麼。這是一個,士子謀求出路必須具備自我感覺良好技能,但此一技能不是生活安穩保障的時代。好的好好的不好,不好的不好不好的好,有一好沒兩好,三好加一好死好。
尤其你還是個對秦人來說的外邦士子。
一開始求賢令求來了你這外邦士子,接著是左庶長[1],再是大上造[2],又過了一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最後封了給你商於之地,號商君。你想,你可能終於可以過點安生日子,但你不是秦國人,你是衛國人,還是個待過魏國,跟過公叔座[3],做過中庶子[4]的衛國人。衛國衛國活該你來自衛國,待了不是故國不是故園情,換你的君上給你商於之地以富饒,商君商君的喚你,怎麼換怎麼喚也不變成秦國人,也不變成宗室的。你要有機會往後頭的時代看,總有看見配享太廟的什麼人,是吧,用的就是配享二字。你要本來就在那,是配什麼?
這都代表什麼?代表你不好有人嫌,你好,還是有人嫌。你擔心不好有人嫌,你擔心好有人嫌,你總在擔心有人嫌,你的擔心有道理,那就是你的立場。為什麼端出了那個樣子的秦律[5]?因為你試過了,給別的,有人[6]當你的面打瞌睡,打你槍,透過身邊的親信鞭你一頓不只不止[7],這都是現實,都是現實的問題。秦公求賢令寫的真好,求賢有目的,他有野心,有恢復穆公霸業的企圖,想收復河西失地,達到這些目的,要先富國強兵,相對短的時間內就要積聚強大國力,他需要能為他,助他辦到這些的人,一群裡總要一個執牛耳,然後你給了他他要的東西。他聽你說得膝蓋都朝你挪了[8],接著幾天幾夜,你們的目的一致了,有共識了,告一段落終於肯睡個昏天暗地了。醒來理理,這是櫟陽[9],你領了個職位,宗室不認空降二字。你要變法,他怕國人議論,因為他是秦公,宗室的頭,嬴姓的族長,弄不好宗室要造反的,這也是現實,也是現實的問題,這節骨眼上他被你好好說了一頓[10]。雖然你明白他器量已經夠好,他知道你膽量夠大,你仍要他對你擔保變法與你本人。他要保護你,因為他要保護變法,你成了他的臣子他的知己,他會保護你,沒有你變法怎麼辦呢什麼都還沒開始呢,所以他要保護會保護的還有你,就算你是外邦士子。沒有求賢令,你不會來,沒有變法,你不會在這裡定下;沒有變法,你在秦國什麼也不是。秦公要不是這種器量,怕是你就成了第二個吳起;你要不是這種膽量,秦公定不許你廟堂之上與太師師徒[11]辯論禮法更迭一事[12]。即使如此你還是必須以一個秦人眼中的外邦士子進行變法的姿態開工,等於項上人頭都給了人家,這還是現實,還是現實的問題,他曉得你曉得大家都曉得。
難得的是,對你一個外邦士子如此,對你一個外邦士子至此。
讓你放手去做,只要他活著,總有辦法護著你也總護著你。他怎可能沒發覺民說新法不便?民說新法不便,世族更是不願。變法絕對衝擊利益,原是世族的利益,國君或許收回一些權力,受世族掣肘少了,不用事事看世族臉色,但心和嘴都長在人身上。當著秦公,不能對你怎麼樣,卻總想著對你怎麼樣。先不說秦律瑣碎,原本的既得利益者不能如以往,而且你是個既非秦人也非宗室的外人,外了個徹底。禮崩樂壞,禮法王道之學治國太慢才能收到成效,封建瓦解在你的時代又還不到中央集權,說到底,依然是貴族之間的問題,你不算在內的那個貴族之間的問題。縱使身為國君,還是要給世族面子,不要討論相較之下太過抽象的氣節,這就是利益問題而已,你擋了人家,人家自然想除掉你。宗室猶如大家族的大家族,盤根錯節,藏了多少黑洞多少不甘你事的齟齬,你所謂徹底的變法,為了富國強兵要徹底的變法,固然打散甚至剷除了些舊勢力,卻也為你樹敵無數。你是一個多明顯的目標,樹大招風,總有一天所有刀械槍砲彈藥向著你去你不倒都不行都由不得你。況且,國人談起新法總大嘆不便,是因為瑣碎。瑣碎者,亦擾民者。
你不怕嗎?你自己知道。你怕的不是變法這件任務,威脅得了你的,從左庶長,大上造,到商君,壓根不是你的職責。身為外邦士子,你的命都握在秦公手裡,你再清楚不過秦公離世你差不多等於被你禁的人殉[13]。現在,試著假設一下,若你是宗室的一員,還會不會有這麼多人衝著你去。或許就因為你不是,你才能近乎挑剔的處理這一切,包括公子虔的鼻子[14]。看在宗室的眼裡,就因為你不是,你才能把人逼急了把事做絕了。秦公與你足夠心意相通了,他有沒有在只有你倆獨處的時候勸你怨你質問你只有你倆知道,他沒讓誰動你就是,千真萬確。秦公足夠信任你了,從他給你兵權,派你去收復河西失地一事看得出來。兵權,兵權,有兵就有權,有權卻不見得有兵,你唬弄了公子卬的事[15],他也就只念了你那麼兩句,接著對你笑彎了眼,說
「回來了,鞅。」
你帶著他願望清單裡斗大的一向一項,河西,回來了,你平安無事。
「河西之地與鞅都回來了,君上。」
他看到你的酒窩和清減了些的雙頰,你不由得舒了口長長的氣。他是你的君上,你是他的大上造[16],但他不是你的皇天,你也不是他的后土。就,你們是已懂得相惜的知己,如此,而已。既簡單又複雜,這麼近那麼遠。你們對視片刻,他走近攬住你,就像在櫟陽[17],徙木立信那時,你對他做的一樣。還是得如履薄冰下去,某種程度上來說,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此。你不怕嗎?已經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了,早就超越怕不怕的問題了,你在鋼索上不往前走,等著你的就是腳下萬丈深淵。末了,他因病先你一步離開這個世界,你死無全屍,你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蓋棺論定的功與過那麼簡單。冰終於融了,水面不能踩了,再也不需要怕了,商君與秦孝公[18]的變法卻活的很好。
好個現實的時代,好一種現實又超現實的生活是不是?你有現實的本錢,你知道,公叔座知道,魏王起初不信呢,後來後悔沒先殺了你;秦公起初覺得你尋他開心耍他玩呢,後來他知道了,縱然你是如履薄冰的外邦士子,你們還認得彼此靈魂的標記。
[1] 秦國爵位名,商鞅變法後,將原屬於秦軍身分等級的官名,融合當時的爵位分級,變成二十等級爵。左庶長是第十級,地位等同於卿。
[2] 見1,大上造是第十六級,大良造指的是同樣的東西,只是這年代還叫大上造。
[3] 魏國要人。請見《史記.商君列傳》。
[4] 《史記索隱》:官名也。 魏已置之,非自秦也。周禮夏官謂之「諸子」,禮記文王世子謂之「庶子」,掌公族也。
[5] 此處感謝小夏於29/8/2013晚的提點與討論。那個樣子,指一個法條後面跟了一堆註解。不難懂,但很瑣碎。
[6] 請見《史記.商君列傳》。這個打瞌睡的人就是秦孝公。
[7] 同6。
[8] 同6。
[9] 秦國有過三個國都,雍城,櫟陽,咸陽,大致上是越來越往東邊跑,櫟陽位在今西安市閻良區,秦獻公自雍城遷來。
[10] 同6。
[11] 甘龍、杜摯。
[12] 同6。
[13] 活人殉葬。衛鞅變法包括禁止此一舊俗,此處指一旦秦孝公不在世,衛鞅死期就到了。
[14] 太子嬴駟(後來的秦惠文王)少年犯罪,不得動刑,結果對公子虔(秦孝公之兄)用了劓刑,即割去鼻子。
[15] 魏國公子,姓魏名卬。西元前341年魏國在馬陵之戰失去龐涓,受齊國重創之後,衛鞅領兵攻打魏國西部,魏惠王派兵迎擊,大敗。前340年,衛鞅領兵攻打河東,兩軍對峙時,身為秦軍主帥的衛鞅,把魏軍主帥公子卬騙來秦國軍營綁架人家,這場仗後來秦國贏了。這兩人是舊識,雖說兵不厭詐,春秋戰國又是個很現實的時代,但這種行為在彼時此時,都普遍被認為不值得鼓勵。需要注意的是,河西之戰是一系列戰事的總稱,時程跨度也很大。
[16] 西元前352年,衛鞅被任命為大上造。
[17] 西元前350年,秦孝公遷都咸陽。
[18] 諡號出來了。
嫁進來的媳婦,永遠不比嫁出去的女兒親,感情再怎麼好,相處再怎麼融洽,永遠只會是媳婦;入一國的外邦士子,永遠不比宗室受信任,內政再怎麼井井有條,外交再怎麼縱橫捭闔,永遠只能是外邦士子。在此,媳婦與外邦士子,分別寫作媳婦、外邦士子,一併讀作,外人。你知道外人怎麼過日子?寄人籬下;你知道寄人籬下如何自處?如履薄冰。這是你還不是商君不是大上造不是左庶長只是衛鞅的時候就認知的事情,饒是再充足的心裡準備也改變不了什麼。這是一個,士子謀求出路必須具備自我感覺良好技能,但此一技能不是生活安穩保障的時代。好的好好的不好,不好的不好不好的好,有一好沒兩好,三好加一好死好。
尤其你還是個對秦人來說的外邦士子。
一開始求賢令求來了你這外邦士子,接著是左庶長[1],再是大上造[2],又過了一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最後封了給你商於之地,號商君。你想,你可能終於可以過點安生日子,但你不是秦國人,你是衛國人,還是個待過魏國,跟過公叔座[3],做過中庶子[4]的衛國人。衛國衛國活該你來自衛國,待了不是故國不是故園情,換你的君上給你商於之地以富饒,商君商君的喚你,怎麼換怎麼喚也不變成秦國人,也不變成宗室的。你要有機會往後頭的時代看,總有看見配享太廟的什麼人,是吧,用的就是配享二字。你要本來就在那,是配什麼?
這都代表什麼?代表你不好有人嫌,你好,還是有人嫌。你擔心不好有人嫌,你擔心好有人嫌,你總在擔心有人嫌,你的擔心有道理,那就是你的立場。為什麼端出了那個樣子的秦律[5]?因為你試過了,給別的,有人[6]當你的面打瞌睡,打你槍,透過身邊的親信鞭你一頓不只不止[7],這都是現實,都是現實的問題。秦公求賢令寫的真好,求賢有目的,他有野心,有恢復穆公霸業的企圖,想收復河西失地,達到這些目的,要先富國強兵,相對短的時間內就要積聚強大國力,他需要能為他,助他辦到這些的人,一群裡總要一個執牛耳,然後你給了他他要的東西。他聽你說得膝蓋都朝你挪了[8],接著幾天幾夜,你們的目的一致了,有共識了,告一段落終於肯睡個昏天暗地了。醒來理理,這是櫟陽[9],你領了個職位,宗室不認空降二字。你要變法,他怕國人議論,因為他是秦公,宗室的頭,嬴姓的族長,弄不好宗室要造反的,這也是現實,也是現實的問題,這節骨眼上他被你好好說了一頓[10]。雖然你明白他器量已經夠好,他知道你膽量夠大,你仍要他對你擔保變法與你本人。他要保護你,因為他要保護變法,你成了他的臣子他的知己,他會保護你,沒有你變法怎麼辦呢什麼都還沒開始呢,所以他要保護會保護的還有你,就算你是外邦士子。沒有求賢令,你不會來,沒有變法,你不會在這裡定下;沒有變法,你在秦國什麼也不是。秦公要不是這種器量,怕是你就成了第二個吳起;你要不是這種膽量,秦公定不許你廟堂之上與太師師徒[11]辯論禮法更迭一事[12]。即使如此你還是必須以一個秦人眼中的外邦士子進行變法的姿態開工,等於項上人頭都給了人家,這還是現實,還是現實的問題,他曉得你曉得大家都曉得。
難得的是,對你一個外邦士子如此,對你一個外邦士子至此。
讓你放手去做,只要他活著,總有辦法護著你也總護著你。他怎可能沒發覺民說新法不便?民說新法不便,世族更是不願。變法絕對衝擊利益,原是世族的利益,國君或許收回一些權力,受世族掣肘少了,不用事事看世族臉色,但心和嘴都長在人身上。當著秦公,不能對你怎麼樣,卻總想著對你怎麼樣。先不說秦律瑣碎,原本的既得利益者不能如以往,而且你是個既非秦人也非宗室的外人,外了個徹底。禮崩樂壞,禮法王道之學治國太慢才能收到成效,封建瓦解在你的時代又還不到中央集權,說到底,依然是貴族之間的問題,你不算在內的那個貴族之間的問題。縱使身為國君,還是要給世族面子,不要討論相較之下太過抽象的氣節,這就是利益問題而已,你擋了人家,人家自然想除掉你。宗室猶如大家族的大家族,盤根錯節,藏了多少黑洞多少不甘你事的齟齬,你所謂徹底的變法,為了富國強兵要徹底的變法,固然打散甚至剷除了些舊勢力,卻也為你樹敵無數。你是一個多明顯的目標,樹大招風,總有一天所有刀械槍砲彈藥向著你去你不倒都不行都由不得你。況且,國人談起新法總大嘆不便,是因為瑣碎。瑣碎者,亦擾民者。
你不怕嗎?你自己知道。你怕的不是變法這件任務,威脅得了你的,從左庶長,大上造,到商君,壓根不是你的職責。身為外邦士子,你的命都握在秦公手裡,你再清楚不過秦公離世你差不多等於被你禁的人殉[13]。現在,試著假設一下,若你是宗室的一員,還會不會有這麼多人衝著你去。或許就因為你不是,你才能近乎挑剔的處理這一切,包括公子虔的鼻子[14]。看在宗室的眼裡,就因為你不是,你才能把人逼急了把事做絕了。秦公與你足夠心意相通了,他有沒有在只有你倆獨處的時候勸你怨你質問你只有你倆知道,他沒讓誰動你就是,千真萬確。秦公足夠信任你了,從他給你兵權,派你去收復河西失地一事看得出來。兵權,兵權,有兵就有權,有權卻不見得有兵,你唬弄了公子卬的事[15],他也就只念了你那麼兩句,接著對你笑彎了眼,說
「回來了,鞅。」
你帶著他願望清單裡斗大的一向一項,河西,回來了,你平安無事。
「河西之地與鞅都回來了,君上。」
他看到你的酒窩和清減了些的雙頰,你不由得舒了口長長的氣。他是你的君上,你是他的大上造[16],但他不是你的皇天,你也不是他的后土。就,你們是已懂得相惜的知己,如此,而已。既簡單又複雜,這麼近那麼遠。你們對視片刻,他走近攬住你,就像在櫟陽[17],徙木立信那時,你對他做的一樣。還是得如履薄冰下去,某種程度上來說,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此。你不怕嗎?已經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了,早就超越怕不怕的問題了,你在鋼索上不往前走,等著你的就是腳下萬丈深淵。末了,他因病先你一步離開這個世界,你死無全屍,你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蓋棺論定的功與過那麼簡單。冰終於融了,水面不能踩了,再也不需要怕了,商君與秦孝公[18]的變法卻活的很好。
好個現實的時代,好一種現實又超現實的生活是不是?你有現實的本錢,你知道,公叔座知道,魏王起初不信呢,後來後悔沒先殺了你;秦公起初覺得你尋他開心耍他玩呢,後來他知道了,縱然你是如履薄冰的外邦士子,你們還認得彼此靈魂的標記。
[1] 秦國爵位名,商鞅變法後,將原屬於秦軍身分等級的官名,融合當時的爵位分級,變成二十等級爵。左庶長是第十級,地位等同於卿。
[2] 見1,大上造是第十六級,大良造指的是同樣的東西,只是這年代還叫大上造。
[3] 魏國要人。請見《史記.商君列傳》。
[4] 《史記索隱》:官名也。 魏已置之,非自秦也。周禮夏官謂之「諸子」,禮記文王世子謂之「庶子」,掌公族也。
[5] 此處感謝小夏於29/8/2013晚的提點與討論。那個樣子,指一個法條後面跟了一堆註解。不難懂,但很瑣碎。
[6] 請見《史記.商君列傳》。這個打瞌睡的人就是秦孝公。
[7] 同6。
[8] 同6。
[9] 秦國有過三個國都,雍城,櫟陽,咸陽,大致上是越來越往東邊跑,櫟陽位在今西安市閻良區,秦獻公自雍城遷來。
[10] 同6。
[11] 甘龍、杜摯。
[12] 同6。
[13] 活人殉葬。衛鞅變法包括禁止此一舊俗,此處指一旦秦孝公不在世,衛鞅死期就到了。
[14] 太子嬴駟(後來的秦惠文王)少年犯罪,不得動刑,結果對公子虔(秦孝公之兄)用了劓刑,即割去鼻子。
[15] 魏國公子,姓魏名卬。西元前341年魏國在馬陵之戰失去龐涓,受齊國重創之後,衛鞅領兵攻打魏國西部,魏惠王派兵迎擊,大敗。前340年,衛鞅領兵攻打河東,兩軍對峙時,身為秦軍主帥的衛鞅,把魏軍主帥公子卬騙來秦國軍營綁架人家,這場仗後來秦國贏了。這兩人是舊識,雖說兵不厭詐,春秋戰國又是個很現實的時代,但這種行為在彼時此時,都普遍被認為不值得鼓勵。需要注意的是,河西之戰是一系列戰事的總稱,時程跨度也很大。
[16] 西元前352年,衛鞅被任命為大上造。
[17] 西元前350年,秦孝公遷都咸陽。
[18] 諡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