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被趙王遷斬了[1]之後,過沒多久,王翦就風風火火精神抖擻的殺到邯鄲,趙國失去了那個讓秦國一干名將都頭疼不已的武安君[2],輕輕鬆鬆,邯鄲[3]為秦[4]。李牧沒看到那個畫面,沒看到也好,在邯鄲城破之前,他已經被趙王遷秘密派來的人拖走私下處決了,原本和他一起守邯鄲的司馬尚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他已經沒辦法求證,趙王遷是不是考慮到他軍功顯赫,繳他兵符奪他命的事都不能聲張,或者,一個勁兒掛心他功高震主的趙王遷,那小腦袋瓜能想到這層嗎,身首異處的那一刻不知道算不算嚥氣前想最後一件事和看到自己人生的跑馬燈,這問題太玄了,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李牧什麼都好,好得讓他不被信任,好得讓他被猜忌,好得他死透。
不能說他無心機,畢竟兵不厭詐。他笑起來真好看,不笑比笑的時候多,這樣,心裡盤算了一堆,沒講也不會被看出來。在這個文士武將尚且分野還不那麼清楚的時代,能帶兵打仗的[5],不論文士武將,絕對不介意在戰場上玩點方法耍點手段來點會的但不是正攻法的什麼,別只想著走偏門偏得都萬劫不復就好。畢竟不管贏與不贏,都有一定機率被追究,要顧慮的環節太多,各式各樣的人物,有時候,只是自保罷了。也有時候,有人介意其他人出逃,有人介意其他人死活,出發點太多了,說穿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可是,李牧就是那種,什麼都好,只沒有把自保放第一位的[6]。
跟廉頗一樣,他不是仗打得不好,而是打得太好。最諷刺的是,他是一個面對與處理外患的將領,一生中未嘗敗績,用現代的人話講,就是軍神。然而,他被王當成最大的內憂,在王的眼裡,他是比他負責的外患還要大的內憂,可能是整個趙國最大的內憂之一。他清楚得很,卻沒有刻意迴避什麼。畢竟,他大部分不在邯鄲,或根本不在趙國。李牧在邯鄲的時間,常常是打仗,就算趙國已經沒有能力主動發起華麗的攻擊[7],守城還是要守。就拿最後一次被召回來守邯鄲守得被自己的王使喚人殺掉命都沒了之前那些事來說說吧,在番吾[8]對秦軍作戰,趕在秦軍兩路會合前教訓了他們一頓,秦軍大有折損。趙國連年天災[9],李牧卻還是那個李牧。這是秦滅六國前最後一場敗仗,又是栽在李牧手裡。鄴城[10]離邯鄲太近,唇亡齒寒。在這前一年,秦軍逼近邯鄲的時候,李牧接到命令從邊城南下,和邯鄲出發的軍隊在肥城[11]會合,所有人都跟不要命一樣,只要能保住邯鄲,保住趙國。秦國又一次慘敗,而且狼狽得很。趙王遷那七年[12],李牧本人跟邯鄲與邯鄲週邊的地緣關係,大致上就是這樣。他不打仗的時候也不住這裡,但他熟知這裡的一磚一瓦,城牆周長幾里高又幾尺,東南西北裡裡外外有些什麼。所有佈防的人事安排與建築配置,每一條地道,補給線怎麼拉,是走遍了邯鄲每個角落得到結論的。某天,他經過一個作坊,拿起一把劍來試,作坊師傅一見來人是李牧,慌張得手腳不知往哪擺要招呼他,以現在的話來說,叫做全民偶像。李牧微笑著要師傅別因為他忙,他說,手上這把可是好劍,請師傅多打幾把才是要緊的事,秦國正在攻來的路上,趙國現在很急,很需要好的兵器戰甲,要辛苦師傅請師傅多擔待了。他還說,百姓其實最重要,要是沒有百姓,他們這些將領再怎麼雄才大略,也無用武之地。師傅請他務必收下一開始試的劍,說是心意,說是,將軍都配劍,那是兵權的象徵,像他這樣好從沒打過敗仗又禮遇將士的將軍[13],那更是一定要配好劍。李牧收下了,承諾會帶它上戰場,雖然他很希望趙國可以不要再有戰亂,但他心裡有數,他多半看不到那一天。
悼襄王在位的時代,他被派去攻打歌謠與酒一如北風蕭瑟的燕國。易水寒可不是只有荊軻懂的道理,燕國也對李牧沒轍。李牧熟知樂毅的事蹟與慣用的戰法,樂毅的後代[14]曾與他共事過,雖然後來離開了趙國。孝成王曾讓他以相國的身份出使秦國[15],那時他在咸陽,見到了他在雁門時聽聞在趙國當人質的秦國公子,那人於廟堂高高在上,現在,是秦王了,高個子,穿一身黑,眼神世故得跟衣服顏色一樣深不見底,他記得名字叫政,可以的話真想忘了來到秦國就不得不在意得秦趙同源[16]的事,一出場氣勢就跟別人不一樣,看也是當王的料一點不差,而且,養尊處優長大的不會有那種豺狼虎豹的眼神。他好好觀察了秦王政,對方那雙豺狼虎豹眼戒備得把他當豺狼虎豹,是該把他當豺狼虎豹沒錯,他也就笑笑。廟堂上你來我往夾槍帶棒可不比前線腥風血雨來的少,誰都明白同盟不會長久,修好只是爭取時間,同盟毀棄就是準備好了的意思,只有「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是不變的道理。他周旋得鎮定,同時感慨。長平之戰的傷口是不會好了,曾是戰場的場所,不知道要荒涼多久,泣血哀鳴的魂魄,秦國的,趙國的,所有回不了家的,黃泉路上他們會想起秦趙同源這回事嗎?他現在不在家,只要不在家,通通叫做在外,加了相國的身份,依然是在外的將領。啊,他想起來,他聽過秦王政還是公子時在趙國的一些故事,畢竟身為趙國人,是不是該考慮一下,要是秦王與他立場對調,還是秦王當時的年紀,趙國看在眼裡是什麼樣子,那還真恐怖,比現在咸陽宮殿裡用外交辭令吵架看吵架的所有人的城府加起來還恐怖,而且,一點都不可愛,誰還有空管秦趙是不是同源啊?
將在外。很早以前,二度赴任雁門的時候,就拿這跟惠文王談過條件。
將在外,對啊,就是在外啊,不在王都,有的王不能忍受。將在外這個觀念有什麼不對?為了國為了都為了王在外頭打仗,每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後一天,說不準什麼時候要身首異處[17]。他們討生活的地方,是戰場,不是廟堂。李牧證明過她的腦筋上廟堂不無不可,就像上戰場一般合適,但,總之,他不在那兒。戰場大多離王都遠遠,要是離王都很近或者根本就在王都[18],那是天大的壞事。邯鄲繁華美麗亮晃晃,當王的,大多都在深宮,大多都是作為公子,好人家中的好人家,給養大的[19]。有的王會想,將怎能不聽自己號令;有的王不會想,戰場在幾百里外,等命令過來的時間不知道都掉多少次頭,將領要回覆也需要時間才能將訊息送到,往復都成往生了。在戰場,死活只是一次呼吸一個心跳的距離而已,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空間。軍法軍法,就是軍隊裡用的要把干擾和外力影響減至最低的法條。這麼簡單的道理,比如,北地沒有胭脂,惠文王起初不肯接受[20]。與其說王對於考慮著不要被分心而提出戰時戰地不受號令的將領抱持懷疑,倒不如形容王根本不信任,也沒信任過這些手握兵權又不在身邊的將領,後續發展,不是逼得人出走[21]就是鬧了人命。說來,廟堂是戰場,總在王都的另一種戰場。
李牧想了一下,想,自己不高興的,到底是什麼。
他非常確定,不是氣被當成怯戰。惠文王火大了問他
「匈奴人認為你弱的像他們馬蹄下的螞蟻都傳到寡人耳裡了來你倒是給寡人解釋解釋這都怎麼一回事啊?」
聽完惠文王連珠炮般的發言,他開始思考,他剛到雁門的時候,軍民都對他宣佈下來的「匈奴突襲的時候,所有人都躲到要塞裡,帶著所有牲口[22]家當,動作要快,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誰衝出去跟他們拼命的,斬」這條做法感到非常不滿。但是這些起初或指責或咒罵他的軍民,後來都十分信任他,都和他一起確實的經營北方,他分配土地利用,訓練將士和民眾,都有周詳的計畫,也絕不放水。這是一種準備,所有的戰爭都得準備,也需要錢,所以要凝聚力量,絕不是一蹴而就。多騙幾次,匈奴會上當的,而且,躲進堡壘他們就沒輒,表示即使他們有很強的騎兵,對攻城戰依然一籌莫展。他們越沒戒心越認為我們膽小,我們勝算就越大。我們一邊準備,但在他們面前裝做退卻,他們是絕對料不到的。
對,我們。
「王,沒準備的時候,打下去最痛。」
一講完,李牧就被惠文王轟出去了。惠文王先是要他滾蛋,接著派人對他說要他在家面壁思過,他淡淡應了些那得回去趙郡[23]去了告辭之類的話。在趙郡,他在那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院落每天動動身體動動腦,但不太管事,也不太回想惠文王抓狂的話語。直到惠文王又派人來敲他門的現在,他煮菜煮到一半[24],因為不高興,所以不幫使者開門。
他是氣,王根本不相信他,啊。
其實不難理解,手握兵權又不在身邊,對只有位子高的少爺們來說[25],這是多可怕的事情。這些人這麼會打仗,給他們兵,要是造反怎麼辦?怎麼知道他們會不會造反?要是帶著兵馬出奔敵國怎麼辦?要是出奔了又打回來怎麼辦?是不是不要給他們兵權?是不是應該殺了他們?有的王只想著老想著這些,其實都超過他們理解範圍了,只要一有(不管什麼)人搧風[26],火就生起來。然而事情一棘手,少爺們還是會叫這些不在王都討生活,又完全不被信任的將領們去解決。
惠文王興許沒想過,不,惠文王沒看過哪裡會知道,遠離邯鄲的雁門是什麼樣子,雁門的軍民又是怎樣過日子。又,那樣的地方要如何又多少的準備──雁門永遠不會變成邯鄲,只怕邯鄲有天落得與雁門一樣處境──才能讓匈奴知道會怕知道要怕,那才有安生日子,否則,再修長城,還是一樣結果。惠文王本人來了他也不見得會開門,他從問完來者何人之後就沒講一個字。現在他心裡有了答案,決定看看邯鄲派人過來到底想做什麼,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某種程度上,他不太希望是他想的那個,那表示在雁門發生了他曾極力避免發生的事。
「請問,王為什麼遣人來趙郡?」
「將軍,王想讓你再去雁門。」
「正是王讓我從雁門回來的。」
「將軍,雁門傳來壞消息。王說,你在雁門的時候,才不會有那種慘況。」
就是他想的那個。還真的咧。雁門真的出事了。
他沒說過的另一種將在外哽在心口。宗室之間,尚且骨肉相殘,況君臣乎?將領們擋得住千軍萬馬,擋不住一張嘴。李牧想,他這樣的人,在戰場上一念之間都是成千上萬條命,他背負又欠下了好多次成千上萬條命,但他自己那條命不是他自己的,嘴跟心都長在別人身上。這就是矛盾與無奈之處,比起邯鄲的王,雁門的軍民要信任他得多,邯鄲的王的疑慮只有王一個人,雁門的軍民是很多條命,就結果論而言,這麼多條命,比不上王講一句話,孰輕孰重?王當然很無奈,匈奴騷擾邊疆是一,這是很直接的問題,放下身段是二,因為疑慮,而且大多是對李牧個人,把李牧叫回來,選了別人去雁門,結果出事了,又回頭找李牧要他出門,以現在的話來說,叫做打臉。王不知道要不要為此記上一筆,這一切已經超越了內與外的問題,永遠都有當務之急,秋後算帳也是,這種事,聽多了也看多了的不勝枚舉,真的遇上的大有人在。
最麻煩的永遠是內憂,比外患更麻煩,因為防不勝防,君要臣死臣不想死就逃命去吧如果來得及。不過,他還活著,還沒被怪罪下來掛掉。至少,他還活著,還沒被怪罪下來掛掉。王把他當內憂,對王來講他防不勝防,對他來講王防不勝防,其實這是最令人傷心的部份。
「可否給我說說?」
「王說,他現在懂了,你不在雁門,還真的只有一種情況。」
「老樣子,不好的那種?」
「是。」
他皺起眉頭。他終究開了門。
刀子架上脖子的時候涼涼的,再怎麼硬脖子,都要分家的。好像聞到雁門冬天霜雪的氣息?是嗎?是吧?還是只是跑馬燈而已?李牧的眼睛閉起來的時候,可以看到長長的睫毛,翹翹的。
[1]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郭開收秦國賄賂,對趙王遷(即趙幽繆王)中傷李牧,後李牧被免職、逮捕、被殺,趙國另一大將司馬尚亦遭免職。
[2] 同1。李牧的封號跟白起一樣。白起是秦國的武安君,李牧是秦國怎樣都打不贏的武安君。
[3] 今河北省邯鄲市。
[4] 《史記.趙世家》,趙王遷七年(前229年),王翦攻趙,邯鄲城破,趙王遷降。趙嘉逃到代郡(今河北省張家口市蔚縣)自立為代王,直到前222年降秦。故,趙國滅國有兩種判定。
[5] 例如商君、張儀、藺相如,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武將,但是他們能、也有領兵作戰的紀錄。
[6] 《史記.趙世家》,見1,趙王遷起先要李牧交出兵權給另兩個接替人選,李牧知道那兩人不行,不從,接著被逮捕。
[7] 長平之戰後,趙國元氣大傷,雖然四十萬人很可疑,可是可以確定,趙國已經沒有辦法發起大規模戰爭。
[8] 《史記.趙世家》,前232年,秦攻趙,一軍至鄴城,一軍至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攻下狼孟(今山西省陽曲縣)、番吾(今河北省靈壽縣西南),與李牧遭遇,秦敗。
[9] 《史記.趙世家》。
[10] 今河北省邯鄲市臨漳縣、磁縣、河南省安陽市安陽縣交界處。
[11] 今河北省葶城縣西南。
[12] 《史記.趙世家》,指在位時間。
[13]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
[14] 指趙國將領樂乘。
[15]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
[16] 《史記.秦本紀》、《史記.趙世家》。
[17] 春秋戰國時代的軍功計算方法有一種是斬首制。
[18] 這裡指趙都邯鄲。趙國由於遷都,有過三個國都,邯鄲是第三個,包括本文提到的,曾有多次被圍攻或城破的紀錄,請參考《史記.趙世家》、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另外,在「圍魏救趙」的典故由來中,正是邯鄲告急。
[19] 也有反例,像是秦昭襄王和前文提到的秦王政(始皇)。趙武靈王則有比較特別的習性,請參考《史記.趙世家》。
[20]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趙惠文王派李牧去雁門、代縣(不同於代郡,今山西省忻州市代縣)一帶戍邊,後聞李牧在北方不主動攻擊匈奴,故召回李牧。事實上,李牧採用的人和牲口都躲進堡壘的避免和匈奴騎兵正面衝突的做法,正是雁門軍民和牲口損失降得極少的原因;然而趙惠文王認為李牧怯戰。大敗匈奴則是趙惠文王使李牧復歸雁門後的事。
[21] 請參考廉頗和14,廉頗不是唯一遭如此對待的將領,會幹這種事的也不是只有趙王。
[22] 雁門關,位於今山西省忻州市代縣北方約20公里處雁門山中,有雁門關鄉。山西大部乃黃土高原,有畜牧業。《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中亦有李牧在決戰匈奴前令百姓全都出來放牧的記載。
[23] 今河北省趙縣,李牧乃趙郡李氏開基人,在唐代以前,趙郡李氏地位高於隴西李氏。
[24]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中關於這一時期的記載,他是沒有頭銜的。所以假定他沒有什麼人可以使喚。另外,士子們經歷出門在外,一人生活的過程之後,總是有點生活技能。
[25] 公子哥兒們畢竟養尊處優,不需要太憂患,想法自然不太一樣。比如說,長平之戰期間中了反間計以趙括撤換廉頗的趙孝成王,又比如說,認定李牧功高震主又聽了讒言的趙王遷。
[26] 《史記.趙世家》,指長平之戰反間計「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子趙括將耳」,還有本文李牧喪命一事。
來不及了。
李牧什麼都好,好得讓他不被信任,好得讓他被猜忌,好得他死透。
不能說他無心機,畢竟兵不厭詐。他笑起來真好看,不笑比笑的時候多,這樣,心裡盤算了一堆,沒講也不會被看出來。在這個文士武將尚且分野還不那麼清楚的時代,能帶兵打仗的[5],不論文士武將,絕對不介意在戰場上玩點方法耍點手段來點會的但不是正攻法的什麼,別只想著走偏門偏得都萬劫不復就好。畢竟不管贏與不贏,都有一定機率被追究,要顧慮的環節太多,各式各樣的人物,有時候,只是自保罷了。也有時候,有人介意其他人出逃,有人介意其他人死活,出發點太多了,說穿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可是,李牧就是那種,什麼都好,只沒有把自保放第一位的[6]。
跟廉頗一樣,他不是仗打得不好,而是打得太好。最諷刺的是,他是一個面對與處理外患的將領,一生中未嘗敗績,用現代的人話講,就是軍神。然而,他被王當成最大的內憂,在王的眼裡,他是比他負責的外患還要大的內憂,可能是整個趙國最大的內憂之一。他清楚得很,卻沒有刻意迴避什麼。畢竟,他大部分不在邯鄲,或根本不在趙國。李牧在邯鄲的時間,常常是打仗,就算趙國已經沒有能力主動發起華麗的攻擊[7],守城還是要守。就拿最後一次被召回來守邯鄲守得被自己的王使喚人殺掉命都沒了之前那些事來說說吧,在番吾[8]對秦軍作戰,趕在秦軍兩路會合前教訓了他們一頓,秦軍大有折損。趙國連年天災[9],李牧卻還是那個李牧。這是秦滅六國前最後一場敗仗,又是栽在李牧手裡。鄴城[10]離邯鄲太近,唇亡齒寒。在這前一年,秦軍逼近邯鄲的時候,李牧接到命令從邊城南下,和邯鄲出發的軍隊在肥城[11]會合,所有人都跟不要命一樣,只要能保住邯鄲,保住趙國。秦國又一次慘敗,而且狼狽得很。趙王遷那七年[12],李牧本人跟邯鄲與邯鄲週邊的地緣關係,大致上就是這樣。他不打仗的時候也不住這裡,但他熟知這裡的一磚一瓦,城牆周長幾里高又幾尺,東南西北裡裡外外有些什麼。所有佈防的人事安排與建築配置,每一條地道,補給線怎麼拉,是走遍了邯鄲每個角落得到結論的。某天,他經過一個作坊,拿起一把劍來試,作坊師傅一見來人是李牧,慌張得手腳不知往哪擺要招呼他,以現在的話來說,叫做全民偶像。李牧微笑著要師傅別因為他忙,他說,手上這把可是好劍,請師傅多打幾把才是要緊的事,秦國正在攻來的路上,趙國現在很急,很需要好的兵器戰甲,要辛苦師傅請師傅多擔待了。他還說,百姓其實最重要,要是沒有百姓,他們這些將領再怎麼雄才大略,也無用武之地。師傅請他務必收下一開始試的劍,說是心意,說是,將軍都配劍,那是兵權的象徵,像他這樣好從沒打過敗仗又禮遇將士的將軍[13],那更是一定要配好劍。李牧收下了,承諾會帶它上戰場,雖然他很希望趙國可以不要再有戰亂,但他心裡有數,他多半看不到那一天。
悼襄王在位的時代,他被派去攻打歌謠與酒一如北風蕭瑟的燕國。易水寒可不是只有荊軻懂的道理,燕國也對李牧沒轍。李牧熟知樂毅的事蹟與慣用的戰法,樂毅的後代[14]曾與他共事過,雖然後來離開了趙國。孝成王曾讓他以相國的身份出使秦國[15],那時他在咸陽,見到了他在雁門時聽聞在趙國當人質的秦國公子,那人於廟堂高高在上,現在,是秦王了,高個子,穿一身黑,眼神世故得跟衣服顏色一樣深不見底,他記得名字叫政,可以的話真想忘了來到秦國就不得不在意得秦趙同源[16]的事,一出場氣勢就跟別人不一樣,看也是當王的料一點不差,而且,養尊處優長大的不會有那種豺狼虎豹的眼神。他好好觀察了秦王政,對方那雙豺狼虎豹眼戒備得把他當豺狼虎豹,是該把他當豺狼虎豹沒錯,他也就笑笑。廟堂上你來我往夾槍帶棒可不比前線腥風血雨來的少,誰都明白同盟不會長久,修好只是爭取時間,同盟毀棄就是準備好了的意思,只有「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是不變的道理。他周旋得鎮定,同時感慨。長平之戰的傷口是不會好了,曾是戰場的場所,不知道要荒涼多久,泣血哀鳴的魂魄,秦國的,趙國的,所有回不了家的,黃泉路上他們會想起秦趙同源這回事嗎?他現在不在家,只要不在家,通通叫做在外,加了相國的身份,依然是在外的將領。啊,他想起來,他聽過秦王政還是公子時在趙國的一些故事,畢竟身為趙國人,是不是該考慮一下,要是秦王與他立場對調,還是秦王當時的年紀,趙國看在眼裡是什麼樣子,那還真恐怖,比現在咸陽宮殿裡用外交辭令吵架看吵架的所有人的城府加起來還恐怖,而且,一點都不可愛,誰還有空管秦趙是不是同源啊?
將在外。很早以前,二度赴任雁門的時候,就拿這跟惠文王談過條件。
將在外,對啊,就是在外啊,不在王都,有的王不能忍受。將在外這個觀念有什麼不對?為了國為了都為了王在外頭打仗,每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後一天,說不準什麼時候要身首異處[17]。他們討生活的地方,是戰場,不是廟堂。李牧證明過她的腦筋上廟堂不無不可,就像上戰場一般合適,但,總之,他不在那兒。戰場大多離王都遠遠,要是離王都很近或者根本就在王都[18],那是天大的壞事。邯鄲繁華美麗亮晃晃,當王的,大多都在深宮,大多都是作為公子,好人家中的好人家,給養大的[19]。有的王會想,將怎能不聽自己號令;有的王不會想,戰場在幾百里外,等命令過來的時間不知道都掉多少次頭,將領要回覆也需要時間才能將訊息送到,往復都成往生了。在戰場,死活只是一次呼吸一個心跳的距離而已,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空間。軍法軍法,就是軍隊裡用的要把干擾和外力影響減至最低的法條。這麼簡單的道理,比如,北地沒有胭脂,惠文王起初不肯接受[20]。與其說王對於考慮著不要被分心而提出戰時戰地不受號令的將領抱持懷疑,倒不如形容王根本不信任,也沒信任過這些手握兵權又不在身邊的將領,後續發展,不是逼得人出走[21]就是鬧了人命。說來,廟堂是戰場,總在王都的另一種戰場。
李牧想了一下,想,自己不高興的,到底是什麼。
他非常確定,不是氣被當成怯戰。惠文王火大了問他
「匈奴人認為你弱的像他們馬蹄下的螞蟻都傳到寡人耳裡了來你倒是給寡人解釋解釋這都怎麼一回事啊?」
聽完惠文王連珠炮般的發言,他開始思考,他剛到雁門的時候,軍民都對他宣佈下來的「匈奴突襲的時候,所有人都躲到要塞裡,帶著所有牲口[22]家當,動作要快,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誰衝出去跟他們拼命的,斬」這條做法感到非常不滿。但是這些起初或指責或咒罵他的軍民,後來都十分信任他,都和他一起確實的經營北方,他分配土地利用,訓練將士和民眾,都有周詳的計畫,也絕不放水。這是一種準備,所有的戰爭都得準備,也需要錢,所以要凝聚力量,絕不是一蹴而就。多騙幾次,匈奴會上當的,而且,躲進堡壘他們就沒輒,表示即使他們有很強的騎兵,對攻城戰依然一籌莫展。他們越沒戒心越認為我們膽小,我們勝算就越大。我們一邊準備,但在他們面前裝做退卻,他們是絕對料不到的。
對,我們。
「王,沒準備的時候,打下去最痛。」
一講完,李牧就被惠文王轟出去了。惠文王先是要他滾蛋,接著派人對他說要他在家面壁思過,他淡淡應了些那得回去趙郡[23]去了告辭之類的話。在趙郡,他在那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院落每天動動身體動動腦,但不太管事,也不太回想惠文王抓狂的話語。直到惠文王又派人來敲他門的現在,他煮菜煮到一半[24],因為不高興,所以不幫使者開門。
他是氣,王根本不相信他,啊。
其實不難理解,手握兵權又不在身邊,對只有位子高的少爺們來說[25],這是多可怕的事情。這些人這麼會打仗,給他們兵,要是造反怎麼辦?怎麼知道他們會不會造反?要是帶著兵馬出奔敵國怎麼辦?要是出奔了又打回來怎麼辦?是不是不要給他們兵權?是不是應該殺了他們?有的王只想著老想著這些,其實都超過他們理解範圍了,只要一有(不管什麼)人搧風[26],火就生起來。然而事情一棘手,少爺們還是會叫這些不在王都討生活,又完全不被信任的將領們去解決。
惠文王興許沒想過,不,惠文王沒看過哪裡會知道,遠離邯鄲的雁門是什麼樣子,雁門的軍民又是怎樣過日子。又,那樣的地方要如何又多少的準備──雁門永遠不會變成邯鄲,只怕邯鄲有天落得與雁門一樣處境──才能讓匈奴知道會怕知道要怕,那才有安生日子,否則,再修長城,還是一樣結果。惠文王本人來了他也不見得會開門,他從問完來者何人之後就沒講一個字。現在他心裡有了答案,決定看看邯鄲派人過來到底想做什麼,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某種程度上,他不太希望是他想的那個,那表示在雁門發生了他曾極力避免發生的事。
「請問,王為什麼遣人來趙郡?」
「將軍,王想讓你再去雁門。」
「正是王讓我從雁門回來的。」
「將軍,雁門傳來壞消息。王說,你在雁門的時候,才不會有那種慘況。」
就是他想的那個。還真的咧。雁門真的出事了。
他沒說過的另一種將在外哽在心口。宗室之間,尚且骨肉相殘,況君臣乎?將領們擋得住千軍萬馬,擋不住一張嘴。李牧想,他這樣的人,在戰場上一念之間都是成千上萬條命,他背負又欠下了好多次成千上萬條命,但他自己那條命不是他自己的,嘴跟心都長在別人身上。這就是矛盾與無奈之處,比起邯鄲的王,雁門的軍民要信任他得多,邯鄲的王的疑慮只有王一個人,雁門的軍民是很多條命,就結果論而言,這麼多條命,比不上王講一句話,孰輕孰重?王當然很無奈,匈奴騷擾邊疆是一,這是很直接的問題,放下身段是二,因為疑慮,而且大多是對李牧個人,把李牧叫回來,選了別人去雁門,結果出事了,又回頭找李牧要他出門,以現在的話來說,叫做打臉。王不知道要不要為此記上一筆,這一切已經超越了內與外的問題,永遠都有當務之急,秋後算帳也是,這種事,聽多了也看多了的不勝枚舉,真的遇上的大有人在。
最麻煩的永遠是內憂,比外患更麻煩,因為防不勝防,君要臣死臣不想死就逃命去吧如果來得及。不過,他還活著,還沒被怪罪下來掛掉。至少,他還活著,還沒被怪罪下來掛掉。王把他當內憂,對王來講他防不勝防,對他來講王防不勝防,其實這是最令人傷心的部份。
「可否給我說說?」
「王說,他現在懂了,你不在雁門,還真的只有一種情況。」
「老樣子,不好的那種?」
「是。」
他皺起眉頭。他終究開了門。
刀子架上脖子的時候涼涼的,再怎麼硬脖子,都要分家的。好像聞到雁門冬天霜雪的氣息?是嗎?是吧?還是只是跑馬燈而已?李牧的眼睛閉起來的時候,可以看到長長的睫毛,翹翹的。
[1]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郭開收秦國賄賂,對趙王遷(即趙幽繆王)中傷李牧,後李牧被免職、逮捕、被殺,趙國另一大將司馬尚亦遭免職。
[2] 同1。李牧的封號跟白起一樣。白起是秦國的武安君,李牧是秦國怎樣都打不贏的武安君。
[3] 今河北省邯鄲市。
[4] 《史記.趙世家》,趙王遷七年(前229年),王翦攻趙,邯鄲城破,趙王遷降。趙嘉逃到代郡(今河北省張家口市蔚縣)自立為代王,直到前222年降秦。故,趙國滅國有兩種判定。
[5] 例如商君、張儀、藺相如,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武將,但是他們能、也有領兵作戰的紀錄。
[6] 《史記.趙世家》,見1,趙王遷起先要李牧交出兵權給另兩個接替人選,李牧知道那兩人不行,不從,接著被逮捕。
[7] 長平之戰後,趙國元氣大傷,雖然四十萬人很可疑,可是可以確定,趙國已經沒有辦法發起大規模戰爭。
[8] 《史記.趙世家》,前232年,秦攻趙,一軍至鄴城,一軍至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攻下狼孟(今山西省陽曲縣)、番吾(今河北省靈壽縣西南),與李牧遭遇,秦敗。
[9] 《史記.趙世家》。
[10] 今河北省邯鄲市臨漳縣、磁縣、河南省安陽市安陽縣交界處。
[11] 今河北省葶城縣西南。
[12] 《史記.趙世家》,指在位時間。
[13]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
[14] 指趙國將領樂乘。
[15]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
[16] 《史記.秦本紀》、《史記.趙世家》。
[17] 春秋戰國時代的軍功計算方法有一種是斬首制。
[18] 這裡指趙都邯鄲。趙國由於遷都,有過三個國都,邯鄲是第三個,包括本文提到的,曾有多次被圍攻或城破的紀錄,請參考《史記.趙世家》、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另外,在「圍魏救趙」的典故由來中,正是邯鄲告急。
[19] 也有反例,像是秦昭襄王和前文提到的秦王政(始皇)。趙武靈王則有比較特別的習性,請參考《史記.趙世家》。
[20]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趙惠文王派李牧去雁門、代縣(不同於代郡,今山西省忻州市代縣)一帶戍邊,後聞李牧在北方不主動攻擊匈奴,故召回李牧。事實上,李牧採用的人和牲口都躲進堡壘的避免和匈奴騎兵正面衝突的做法,正是雁門軍民和牲口損失降得極少的原因;然而趙惠文王認為李牧怯戰。大敗匈奴則是趙惠文王使李牧復歸雁門後的事。
[21] 請參考廉頗和14,廉頗不是唯一遭如此對待的將領,會幹這種事的也不是只有趙王。
[22] 雁門關,位於今山西省忻州市代縣北方約20公里處雁門山中,有雁門關鄉。山西大部乃黃土高原,有畜牧業。《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中亦有李牧在決戰匈奴前令百姓全都出來放牧的記載。
[23] 今河北省趙縣,李牧乃趙郡李氏開基人,在唐代以前,趙郡李氏地位高於隴西李氏。
[24]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附趙奢奢子括李牧》中關於這一時期的記載,他是沒有頭銜的。所以假定他沒有什麼人可以使喚。另外,士子們經歷出門在外,一人生活的過程之後,總是有點生活技能。
[25] 公子哥兒們畢竟養尊處優,不需要太憂患,想法自然不太一樣。比如說,長平之戰期間中了反間計以趙括撤換廉頗的趙孝成王,又比如說,認定李牧功高震主又聽了讒言的趙王遷。
[26] 《史記.趙世家》,指長平之戰反間計「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子趙括將耳」,還有本文李牧喪命一事。